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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夏季的炎热中断了一阵子,事实上,这段时间甚至有点凉意沁人。天空中仍然有烟气,空气也很干燥,但风好像小下去了。不过缩在飞船小房间里的阿姆迪杰弗里却压根儿没怎么留心天气。

  “以前回信也耽搁过。”阿姆迪说,“她不是解释过吗?超波通讯——”

  “拉芙娜从来没耽搁这么长时间!”自打入冬从没拖这么久。杰弗里的语气介于害怕和任性之间。按说半夜应该有一次对话,把技术数据传下来,再由他们转交给铁先生。可直到今天早上还联系不上。就连下午这次通信拉芙娜也错过了。平常的下午通信他们都会随便聊上一阵子。

  两个孩子检查了所有通讯程序的设置。去年秋天,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把程序界面和下一层界面上的所有数据统统抄了下来。程序的设置一点儿没变呀……只多出一句什么“载波检测”。要是有个数据机就好了,他们就能查查这个“载波检测”是什么意思。

  他们甚至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调整了某些通讯参数……什么变化都没有,两人马上紧张地重新恢复了原来的设置。或许,他们应该多等等,让改变了的参数有机会发挥作用?或许他们真的弄坏了什么重要东西?

  两人在控制间等了整整一下午,脑子在害怕、厌烦、失望中不断打着来回。四个小时之后,厌烦终于暂时获胜。杰弗里在爸爸的吊床上摇摇晃晃打着磕睡,两只阿姆迪的成员蜷在他臂弯里。

  阿姆迪在房间里四处探头探脑,瞅着火箭推进控制面板。不……他的自信心虽强,还没强到碰那玩意儿的地步。一个他扯开墙上的一块衬垫,有时他喜欢瞧瞧下面的霉菌。世上竟有长得那么慢的东西。

  不过说实话,那一层灰不溜秋的东西比他上次看时铺得宽多了,在衬垫下面长得厚厚的。他把成员排成一串,挤进衬垫与墙壁之间。里面黑乎乎的,只有天花板那儿洒下一丝光。大多数地方,霉菌只有不到一吋厚,这个地方却足有五六英寸——喔!就在他东闻西嗅的鼻子边,一大团霉菌从墙上拱了出来,差不多跟装饰城堡会议厅的有些苔块一样大。菌块上还垂下什么灰色的丝丝缕缕的东西。要不是躺在杰弗里怀里的两个自己太舒服,懒得动弹,他非喊杰弗里过来瞧瞧不可。

  他凑近两只脑袋,认真打量那个怪东西。它后面的墙瞧上去也有点不对劲……好像墙壁被霉菌抽空了似的。再看看那块灰扑扑的霉菌,像一股烟。他用鼻子碰了碰那些细丝,挺结实的,干干的。哎呀,鼻子痒痒。阿姆迪吓呆了——从后面看前面的组件,他真真切切看到两根细丝穿进它们的鼻孔,又从后脑穿出来!可一点儿都不疼,只觉得痒酥酥的。

  “怎、怎么了?”怀里的阿姆迪一紧张,把杰弗里弄醒了。

  “怪事,我发现的,奇怪极了,就在衬垫后面。我刚刚一碰老大一块霉菌——”

  阿姆迪一边说,一边小心地从墙上那东西旁边退开。碰那一下没伤着他,只是让他又紧张又好奇,紧张害怕压倒了好奇心。他感到细丝慢慢从脑袋里滑了出来。

  “早跟你说过,不该玩那些东西。脏。幸好还不臭。”杰弗里下了吊床,走过小小的控制间,重新贴好衬垫。阿姆迪钻在最里头的成员平衡不住身体,一下子从霉菌边跳开。叭的一声响,他的嘴唇上一阵刺痛。

  “哟,这东西好大!”杰弗里这时才听到阿姆迪疼得吸溜吸溜,“你没事吧?”

  阿姆迪离墙壁远了些,“我觉得没事。”一根细丝的一端还沾在他的嘴唇边,但没有他那天采的荨麻那么扎人。阿姆迪杰弗里检查了伤口,杰弗里的手指轻轻把它拔了出来。两个孩子转过身,望着墙上的东西佩服不已。

  “真的越长越多了,好像把墙壁都弄坏了。”

  阿姆迪舔了舔冒出血珠的嘴角:“是呀。现在可算明白了为什么你爸爸妈妈让你别碰那些东西。”

  “没准儿咱们应该让铁先生派人把它们全刷掉。”

  两个孩子在每一块衬垫后依次爬来爬去,检查了半个小时。灰色铺得很宽,不过“开花”的大霉菌只有刚才那一块。两个孩子盯着那一大块,还拿裹着布的东西戳了它几下。两人没有再用自己的手指或鼻子冒险。

  算起来,整个下午,就数捉摸霉菌还算有点意思。纵横二号没有来信。

  第二天,天气又热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拉芙娜的消息。

  铁大人在俯瞰飞船山的城墙上巡视。时近午夜,太阳挂在北面地平线上,与地面呈十五度角。他的毛皮上挂着一层汗水。这是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干燥的风已经连刮了十三天。大家最初还很欢迎这种驱散北方严寒的热量,现在却都受不了了。田里的庄稼枯死了,峡湾林火发出的浓烟像一层褐色的雾,弥漫在城堡的北面和南面。刚开始时,这种暗红色还挺新鲜,大家早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湛蓝天空、一望无际的空旷原野和白色的海雾。不过也只是开始时才新鲜。火势蔓延到北溪谷时,整个天空都蒙上了一层红色,成天往下落烟灰,鼻子里只闻得到一股持续不去的焦湖味。有些人说,这比南方城市里的污浊空气还槽糕。

  远处的士兵一见铁大人便远远退开。不单单出自对他的敬意,也不单单出自对他的畏俱。他的部队至今仍然不习惯看到蒙在无线电斗篷下的共生体,施里克散布的故事好像也没能让他们自在些:铁大人身边跟着一个单体,斗篷的颜色表示这是一位贵族大人。这东西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和它的主子靠得极近,简直近得不可思议。

  铁大人对单体道:“成功就是严格依照计划办事,我记得这是你教我的。”准确地说,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单体侧过头来望着他,“我记得我说的是不断调整计划以适应情况的变化,才能取得成功。”这些话说得清楚极了。能说话的单体很多,却没有一个能够有理智地探讨问题。正因为从来没见过,施里克才能毫不费力便骗得士兵们相信剜刀创造出了一种超级组合,其中每个单体的智力都相当于平常的整个共生体。这个谎编得很好,丝毫没有透露出那些斗篷到底是什么,既能激起大家的敬畏,又能混淆视听,掩盖真相。

  单体离他更近了些。除了谋杀、强奸和酷刑,铁先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挨得这么近。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把组件散开一点,松松地围着这个威胁。说它是个威胁不假,但这东西更像一具死尸,一点思想声都听不到。铁先生咬牙忍受,道:“是的。无论如何都要取得胜利,哪怕最初的计划已经四分五裂。这才是真正的天才。”他的全部脑袋转开,不看那只剜刀组件,举头眺望蒙着一层红雾的南面天空,“木女王的部队有什么新情况吗?”

  “仍在离这儿五天里程处扎营。”

  “真是无能透顶!简直难以相信她是你的生身父母。维恩戴西欧斯不是替她把方方面面全打理好了吗?她的兵和玩具炮早就该到了,一个十天前就该前进到这里了。”

  “并且老老实实遵照我们的计划,听凭我们宰割。”

  “正是!在我们天上的朋友飞到之前很久。可她偏偏不!硬要绕远路,现在干脆不走了。”

  剜刀组件耸起肩膀,调整着它的深色斗篷。斗篷看上去重,穿上去更重,铁先生知道。穿上它,对方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全知者,但也付出了代价。想到这一点,铁先生觉得很安慰。这么大热的天,却要让自己的所有成员捂得严严实实,连震膜都捂上了。想想都受不了。那种受罪的滋味他猜得出……如果在室内,他还能闻出来。好大的味儿。

  他们走过城墙上的一门大炮。炮管锻钢打造,乌黑锃亮,射程三倍于木女王可怜的发明。木女王只能依靠数据机外加一个人类小孩子的直觉,他却有拉芙娜及其伙伴的直接指导。他们的慷慨最初还让他暗自心惊,以为这些来客已经高明到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事的地步了。可现在……他们的情况他了解得越多,对他们的缺陷看得就越清楚。他们无法像共生体一样试验自己的各个组件、改进组件的构成。只不过是一群僵硬死板、只能缓慢变化的蠢驴罢了。有时候也表现出一种低水平的狡狡黠,比如拉芙娜向来避而不谈自己想从坠毁的飞船里拿到什么东西,但发来的所有信息都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们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境地。他们的感情也很脆弱,竟然对那么一个小孩子如此割舍不下。

  一切都进行得一帆风顺,直到几天前。走到担任炮手的共生体听不见的地方后,铁先生对剜刀组件道:“还有,咱们的‘援兵’老是没有消息。”

  “是啊。”这是另一处跟计划对不上的地方。很要命,他们却无法控制,“拉芙娜已经四次联系不上了。两个我现在就在下面,跟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单体朝城堡内城努了努嘴。这个姿势很别扭,没有其他鼻子眼睛,身体语言受到很大限制。我们天生不能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随便逛荡,“再过几分钟联系不上,错过的通讯就有五次了。你知道,孩子们都快急死了。”

  单体的声音透出几分同情,几乎下意识间,铁大人从它身边躲远了些。早在诞生之初,铁大人便熟悉这种口气,也熟悉随之而来的剔割和死亡。“我希望让他们保持高高兴兴的精神状态,泰娜瑟克特。现在只能假定通讯终究会恢复,真的恢复时,我们还用得着他们。”铁先生面对被围在中间的单体露出六副獠牙,“少来你那套猫哭耗子的老把戏。”

  单体畏缩了一下,只是难以觉察的微微一颤,带给铁先生的乐趣却比一万个俯首帖耳的士兵更甚。“当然不会。我只想说,你该多去看看他们,安慰安慰他们。”

  “你去。”

  “这个……他们对我不完全信任,这我以前告诉过你,铁先生,他们爱的是你。”

  “哈!他们一眼看透了你,知道你没安好心,呃?”铁先生得意扬扬。剜刀的办法做不到的事,他却成功了。不用威胁,也不用痛苦,他就把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是铁先生的各个实验项目中最大胆、最疯狂的,也是收获最丰厚的。但,“——你看,我没时间侍候小孩子,跟那两个说话太烦人。”烦极了,必须强压怒火,忍受杰弗里的“爱抚”、阿姆迪的恶作剧。自打一开始,铁先生便下了严格命令,禁止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接触那两个小孩。他们实在太重要,绝不能交给别人,随随便便一个冷笑就可能泄露真相,从而毁了这两个杰作。即使是现在,除铁先生本人,能经常接触两个孩子的共生体也只有泰娜瑟克特一个。问题是,在铁先生看来,每一次与孩子们见面都比上次更糟,这完全是对他的自控能力的最大考验。胸中怒火炽燃、恨不得杀人时,很难保持头脑清醒。每次跟他们谈完,铁先生都是这种状况。太空人着陆后就好了。到那时,他就会用另一种方法使用阿姆迪杰弗里这件工具,到那时就再也用不着争取他们的信任和友谊了,到那时他们就会成为一种要挟手段,折磨、杀戮的对象,迫使太空人听他的吩咐。那该多么好啊。

  可是,如果外星人竟然不来,或者……“我们一定得做点什么!未来的浪潮就要打来,我不愿束手无策,成为随波逐流的浮渣。”铁先生狠命一口,闪闪发亮的撩牙咬在排列在胸墙内侧的脚手架上,“拿外星人没办法,咱们就收拾木女王,对,就这么办!”他朝剜刀单体微微一笑,“真有讽刺性啊,对不对?一百年了,你始终想毁了她。现在成功的却是我。对你来说是盖世殊勋,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件麻烦事,让我多费一番手脚。只是因为大目标一时够不着,不得已才先对付她。”

  披斗篷的那位却好像不以为然,“你忘了算上从天而降的好运气。”

  “是的,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掉进我张开的爪子里。这是我的好运气,难道不对吗?”他走了几步,自顾自咯咯笑了起来,“对,是时候了,应该让维恩戴西欧斯把那个宠信他的女王带进来,供咱们大开杀戒。也许会影响大事……我明白了,我们把战场摆在东面。”

  “玛格兰高地?”

  “正确。木女王的部队只能沿着窄路一心向上爬,我们把炮摆到那儿去,隐蔽在高地上山脊后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的人全干掉。那儿离飞船山又很远,就算外星人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我们也可以分别应付。”单体什么都没说,良久,铁先生怒视着它,“对,我亲爱的老师,我知道风险很大,我知道会分散部队。可别人己经打到家门口了,真他妈晚得不凑巧。到这时候,就连维恩戴西欧斯也没办法让他们向后转,回家去。他要是这会儿设法搞破坏拖后腿,女王一定会……她会怎么做?你想得出来吗?”

  “……想不出。她做事总有点出人意料。”

  “说不定会识破维恩戴西欧斯。就这些。那么,我们冒点小小的风险,现在就动手,干掉她。你和探马兰格利什在一起吗?”

  “对,两个我。”

  “让他给维恩戴西欧斯送个信,叫他两天之内把女王的部队弄到玛格兰高地。怎么说你自己决定,这方面你比我强。双方就位后我们再敲定具体细节。”一场战役中同时充当双方的总司令,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还有件事,很重要,叫维恩戴西欧斯一天之内务必办好。我要木女王的那个人类成员的小命。”

  “需要吗?她还能做出什么大事?”

  “这个问题很愚蠢。”你这么问更蠢。“我们还不知道拉芙娜和范什么时候到,直到我们把他们稳稳当当叼在嘴里之前,不能让那个叫约翰娜的东西四处乱转。告诉维恩戴西欧斯,要弄成一次事故的样子,最重要的是,我要那个两腿人死。”

  剜刀遍布四野,无处不在。他像天神。从还是木女王的幼崽起,他就梦想着这种天神般的感觉。一个他和铁先生谈话,两个他和阿姆迪杰弗里在飞船旁闲逛,还有两个他正穿行在木女王营盘北面不远处的疏林里。

  天堂也可以化为痛苦的炼狱,每一天,痛苦都更加难于忍受。北方许久以来从没有像这个夏天这般酷热难当,无线电斗篷又不光是闷热沉重,它们牢牢捂住各成员体的全部震膜。斗篷不像别的衣服,不舒服就可以脱下来。披着斗篷的成员远远散开,只要脱下,必定丧失意识,陷入疯狂。他的头一次试验持续了一两个小时,第二次就是五天,和探马兰格利什一起长程侦察,为铁先生提供即时情报,让他可以对驻扎在飞船山周围国土的部队当场下达指令。之后,他整整休息了一两天时间,才从斗篷造成的浑身剧痛中缓过劲来。

  最近这次全知全能的体验一直延续了十二天之久。这么长时间连续不断罩在斗篷下面是绝对做不到的。他的成员们轮番休息,每天都让一只组件甩掉斗篷,由别人照顾它,替它洗澡放松,给斗篷换上新内衬。每天这个时候,剜刀都会神志不清,有的时候,软弱的泰娜瑟克特便会趁机主宰自我意识。没关系,一只成员脱离组合后,共生体便只剩下四只组件。原本由四只成员组成的共生体也可以保持正常智力,但剜刀—泰娜瑟克特却办不到。洗澡换衣服时,整个组合都昏昏沉沉,头晕眼花,做不出什么事来。

  当然,剜刀虽然可以“同时遍布四方”,他的智力水平并没有提高。最初的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他便迷上了各成员看到听到的东西完全不同。惟一的问题是很难让几个组件同时说话。和铁先生唇枪舌剑时,和阿姆迪杰弗里或兰格利什的侦察兵在一起的成员便很少开口。

  铁先生的话说完了。剜刀继续和自己从前的学生巡视城墙,但只要铁先生对他说话,他就得中断其他成员正在进行的对话。剜刀笑了。(笑得很谨慎,和铁先生在一起的组件脸上一点也没显露出来。)铁先生还以为这会儿他正跟探马兰格利什说话呢,哦,会说的……不过得等几分钟。现在的他有一个优势:没有谁拿得准他现在正在干什么。只要事事小心在意,他完全可以重新夺回这块地方。这场游戏很冒险,无线电斗篷本身也是很危险的设备,任何一件斗篷,几个小时见不到阳光便没有能量了,披着它的成员马上就与整个共生体切断。还有个问题更恼火,静电——螳螂话就是这么说的。本来做了第二套斗篷,可那个倒霉组合刚穿上就被电死了。连外星人都不清楚原因何在,只说出了某种“干扰”。

  这种大毛病剜刀还没遇上过。但有的时候,如果和兰格利什走得太远,或者哪件斗篷的电力不足……大脑中响起的声音啊,尖利得让人不敢相信,像十多个共生体靠近过来一样,介于神志不清的性交和杀戮的热狂之间。泰娜瑟克特却好像非常喜欢这种时候,她可以从一片混乱中一跃而起,用她的仇恨吞没他。不是激烈锐利的仇恨,软软的,却能把他完全淹没,像水……她通常蛰伏在他的意识边缘,忽而这里动一下,忽而那里迸出一句话。可只要出现静电故障,她便一下子发起威来。有一回,她控制整个组合的时间甚至长达一天之久。只要有一年太平日子,剜刀就能好好研究研究泰、娜和瑟,作一番适当的截肢手术。应该杀掉的大概是瑟,那只长着白耳朵尖的组件。它算不上聪明,但很可能是这三只中的主心骨。替换上一只精心打造的组件,剜刀很可能会比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更加强大。可是现在,剜刀被困住了。自己给自己的灵魂动手术非同小可,轻易干不得,哪怕是他这个大师也罢。

  所以,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斗篷随时充足电,别走得太远,别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计划的所有组成部分。铁先生以为他在和兰格利什谈话,实际上,剜刀的谈话对象是阿姆迪和杰弗里。

  人类的脸上淌满眼泪。“四、四次了,四次没联系上拉、拉芙娜。她怎么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尖了。剜刀一直以为人类只能发出打嗝似的一成不变的声音,没想到还能变出这种花腔。

  阿姆迪的成员大多和男孩紧紧挤在一起,他舔着杰弗里的脸颊。“肯定是咱们的超波通讯器,可能弄坏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剜刀。这小狗崽眼睛里也是眼泪汪汪,“泰娜瑟克特,跟铁大人说说好不好?让我们全天待在飞船里。说不定拉芙娜发了信,咱们没记录下来。”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下北面城墙的楼梯,走过校场。铁大人责备校场没好好维护,剜刀只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倾听他的抱怨。铁大人还算聪明,没把秘岛上维护军纪的利器绞刑架搬到这儿来。

  和兰格利什的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跑过一条山间小溪,溅得溪水哗啦作响。虽然是盛夏,又刮着干燥的风,这里却仍有小块积雪,流经这里的溪水仍然寒意沁骨。

  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凑向前去,让两只阿姆迪的成员偎着他。两个孩子都喜欢身体接触,除了彼此之外,他们能接触的只有他一个。不用说,这种事真变态,但剜刀的一生事业都是靠利用他人的弱点操纵、控制他人。所以,虽说很厌恶,他还是欢迎孩子们触摸他。剜刀从肩头的震膜发出安抚的呜噜声,拍打着偎在身边的阿姆迪成员,“下次我见到铁大人时一定跟他说说。”

  “谢谢你。”一只狗崽拱拱他的斗篷,然后走开了。谢天谢地。斗篷下的剜刀本来已经是一身伤痛,这么拱法真受不了。也许阿姆迪觉察到了,也许……剜刀发现,最近一段时间,这两个小鬼跟他在一起时话越来越少了。他对铁先生说的话道出了事实:两个孩子并不信任他。这全是泰娜瑟克特的过错。如果只有他剜刀,轻而易举就能赢得阿姆迪杰弗里的爱戴。剜刀不像铁大人那么脾气火爆,也不像他那么在意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剜刀可以高高兴兴和人聊闲天,把真话和谎言混合得水乳交融。他能准确地体察别人的感受,这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之一。如果没有这种把握别人内心的本事,他的暴虐手段不可能达到登峰造极的造诣。可是现在,他却无法充分发挥这种才能。本来做得好好的,一切非常顺利,他们马上就要对他敞开心扉,泰、娜和瑟偏偏跳了出来,改变他脸上的表情,破坏他精心选择的词汇。这种情况下,也许他只能满足于巧妙地破坏孩子们对铁大人的尊重。(当然,不能直接说他的坏话。)剜刀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杰弗里的胳膊,“拉芙娜会联系咱们的,我敢打保票。”两腿人吸了吸鼻子,伸手摸着剜刀头部没有罩在斗篷下的那一小块。他们亲亲热热坐在一块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趁机将注意力转到——

  ——森林,兰格列什的侦察班。全班已经在山上攀爬了十多分钟。其他人惯于登山渡水,行装又很轻便,不像他披挂着那么沉重的斗篷。剜刀的两个成员远远在队伍后面。他朝班长嘘了一声。

  班长掉头返回,其他人纷纷让路。他在剜刀十五英尺外停下脚步。“有什么吩咐……大人?”这个组合是新派来的,来之前告诉了他斗篷的事,但剜刀知道他其实根本没听懂。深色斗篷上的金银镶条表明这是王国里的贵人,但此人在这里只有两个组件。按说这样的残体连话都说不清楚,更不用说发号施令了。剜刀知道,还有一件事同样让对方提心吊胆:他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活尸”——士兵们自以为附近没有外人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剜刀指指山头,不远处树林便到了尽头,上面是光秃秃的山坡。“探马兰格利什在山那边,我们抄近道,直接上去。”他疲乏地说。

  担任班长的共生体的一部分望望山头,“这、样、做、不、好,长、官。”班长说得很慢,他的态度仿佛在说:不长脑子的残体,“坏、人、会、看、到、我、们。”

  剜刀恶狠狠怒视对方。他只有两只成员,费了很大劲儿才做出这种表情。“当兵的,看见我肩膀上的金徽了吗?哪怕我只有一个成员,也比你那一大堆组件摞到一块儿强。我说抄近道,我们就抄近道。就算要你肚皮贴地在硫磺火里爬,你也得给我爬。”其实,剜刀早就知道维恩戴西欧斯把缭望哨设在哪儿,走过没有树林遮蔽的开阔地没有任何危险。另一个原因:他太累了。

  班长不清楚剜刀的身份,但他明白,这个罩在斗篷下的家伙的凶狠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组件齐全的贵族大人。他肚皮贴地,恭恭敬敬地匍匐退下。侦察兵们直接爬向山头,几分钟后便走进只长着杂草的开阔地。顺着这条路走,兰格利什的指挥所只有不到半英里了——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进内城。和整个城堡一样,这里的石墙也是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匆匆忙忙建起来的,石块刚凿下来便砌进墙里。他们头顶三十英尺处,石墙弯曲对接,形成封闭的拱顶。拱顶上有不少小洞,很快便会往里面填塞火药。包围飞船着陆场的四面石墙中同样开了装填火药的暗槽——铁先生称之为热烈欢迎的大嘴。他一只头转向剜刀,“兰格利什怎么说?”

  “对不起,他出去巡逻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我是说,回到宿营地。”剜刀尽可能不让铁大人发现自己亲自和侦察兵出去哨探。倒不是说这种事做不得,但如果铁先生发觉,一定会要他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和兰格利什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拖着脚步,趟过被水浸透的草丛。吹过融雪处的风凉爽宜人,微风像舌头一样,凉凉的,舔过他饱受斗篷折磨的身体。

  兰格利什的指挥所选的位置不错。帐篷设在一处低洼地,紧靠着一个夏季形成、冬季消失的大水塘。上方几百码外就是一个积雪山头,融雪流入池塘,吹过来的风也很凉快。从下面看不到这些帐篷,但这里的地势很高,从洼地边缘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下面三个方向的动静。正下方朝南,这个方向的视界尤为开阔。补给可以取道北面,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即使该死的森林大火延烧到下面的树林,这个位置也安然无恙。

  探马兰格利什正懒洋洋地擦拭自己的反光信号镜,给瞄准装置上油。他的一个手下趴在洼地边缘,口鼻部搁在洼地上缘,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一见剜刀,兰格利什跳起身来,叭地一个立正。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充满惧意。和大多数远程侦察兵一样,他不会被城堡来的大人物吓得手足无措。再说,剜刀一直注意和他们打成一片,精心培养出一种“咱们一边,假模假式的大人物另一边”的战友关系。兰格利什厉声呵斥班长,“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大摇大摆走开阔地,我非向上报告你个狗杂碎不可。”

  “是我的错,探马。”剜刀插嘴道,“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需要马上告诉你。”两人朝兰格利什的帐篷走去,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很有意思的消息,对吗?”兰格利什笑得很古怪。他早就琢磨出来了,这位剜刀不是个非同凡响、特异于人的双体,只是一个正常共生体的一部分,他的其余组件这会儿就在城堡里。

  “你跟克里德黑兹下一次碰头是什么时候?”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化名。

  “就在今天午后。四天来我们天天见面。南方人好像一屁股坐下来不打算动窝了。”

  “马上就会动了。”剜刀转述铁大人给维恩戴西欧斯的命令。说这些话他很吃力,潜伏在体内的那个叛徒躁动不安,蠢蠢欲动。泰娜瑟克特这次准备大举反扑了,他感受得到。

  “喔。怎么着?两天内把那边所有人马调到玛格兰高地,这可太——算了,这些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斗篷遮蔽之下,剜刀怒发冲冠。战友关系再亲密也有个界限,兰格利什的话虽有理,但等到这些事过去之后,也许应该压一压他,让他别这么……特别。

  “就这些吗?大人?”

  “对——唔,不。”剜刀哆嗦了一下,突然觉得一阵困惑。这可不像他。无线电斗篷有个问题,披挂起来以后,有时候很容易忘事。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不对!这是泰娜瑟克特杀过来了。铁先生下令干掉木女王那边的人类,各方面综合考虑,这么做很合理,但是……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忿忿地猛一摇晃脑袋,牙关紧咬。“怎么了?”铁大人问。看到斗篷给剜刀造成的痛苦,他真的高兴死了。

  “没什么,大人。一阵静电罢了。”事实却跟静电没什么关系。剜刀只觉得自己正在分崩离析。对方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威力?

  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猛烈地开合自己的嘴巴,张开又咬紧,咬紧又张开。两个孩子吃惊地从他身旁跳开,眼睛睁得滚圆。“没事的。”他吃力地说,尽管身体内部的双方正在殊死搏斗。不杀约翰娜·奥尔森多也有很多好处:从长远观点看,可以确保杰弗里不起异心;约翰娜可以成为剜刀自己秘密掌握的人类成员。也许他应该向铁大人传个假消息,说两腿人被刺死了,另外——不,不,不!剜刀奋起夺回控制权,把刚才那些合理分析堵在意识之外。这是他用来对付泰娜瑟克特的招数,现在她想用同样的办法反过来收拾他。这一套在我身上没用。用谎言掩饰真实动机,这方面我才是大师!

  她再一次发动新一轮攻击。来势凶猛,冲决而前,冲垮了意识的所有堤防。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成员,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成员,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成员——所有的他都在叽哩呱啦不知所云。铁大人绕着他打转,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应该担心。兰格利什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个孩子一点一点蹭上前来,轻轻触摸着他:“你疼吗?你伤着了?”人类孩子把那双神奇的“手”伸进斗篷下,抚摸着剜刀被斗篷磨出血的毛皮。一阵静电涌来,世界在他眼前模糊了。“不,别那么做。可能让他更难受。”飘飘缈缈地,传来阿姆迪的声音。幼崽组合的小嘴拱过来,替他整理斗篷。

  剜刀只觉得自己被推下万丈深渊。泰娜瑟克特的最后一次攻击完全是正面直接扑上来,不以合理分析为伪装,也不是静悄悄渗透进来,结果……

  ……她打量着自己,战栗、震惊。这么多天,我终于又成为我自己,控制着自我意识。无辜的人已经被屠杀得够多的了,如果有谁该死,该死的是铁先生和剜刀。她的头随着铁先生跳来跳去的身体转动着,挑出那个冲刺能力最强的组件。她的腿在身体下悄悄收缩,准备一跃之间直取它的咽喉。来吧,再过来点儿……去死吧!

  泰娜瑟克特最后一次保有自我意识的时间可能没有超过五秒钟。对剜刀的最后一次攻击已是竭尽全力的拼死一击。精力用尽,再也没有余力抵御潜伏在体内的敌人。就在一跃而起扑向铁先生的同时,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猛地拽了回来,直坠下去,剜刀从意识的阴影处站了起来。她只觉得跃在空中的成员腿部一阵抽搐,重重摔倒,地面狠狠砸在她的脸上……

  ……剜刀回来了,重新主宰意识。那个可怜虫的进攻激烈得让人大吃一惊。看来,她真的关心那些注定要被摧毁的人,为了他们,她宁肯牺牲自己,宁肯和剜刀同归于尽。这正是她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自杀念头向来不可能长时间主宰整个组合的统一意识,要保持这种念头,势必削弱对各组件意识的控制。对于大师来说,有这个机会已经足够了。他回来了,而且局面大好。泰娜瑟克特刚才的攻击使自己彻底丧失了防御手段,骤然间,她的三名成员意识里的堤防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熟透的水果外面的那层表皮。剜刀撕开这层皮,宰割她的意识,将血肉模糊的碎块扔给自己的成员瓜分。过去形成泰娜瑟克特核心的三只组件仍然活着,但它们再也不可能保持独立于他之外的灵魂了。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四肢瘫开倒在地下,仿佛失去了知觉,仍在不住抽搐着。让铁先生觉得他昏过去好了,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想想怎么解释对自己最有利。

  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剜刀慢慢站起身来,这两只组件仍然觉得头晕眼花。剜刀把它们聚拢。这里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但最好还是别让探马怀疑刚才的心灵之战。“亲爱的兰格利什,斗篷的确是威力巨大的工具,可惜有的时候威力大得过分了一点。”

  “是这样,大人。”

  剜刀让一丝笑意浮现在脸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品味着即将出口的话。意志薄弱的那个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有一丝她存在的迹象。刚才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夺回控制权——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是她犯下的最后、最大的一次错误。剜刀的笑意更深了,延展到阿姆迪杰弗里身边的两名成员。他这才想起,自从他重回秘岛,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下令杀死的第一个人。他的组件中有三只还从没杀过人哩,也就是说,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这三名成员嘴上品尝到的第一滴血。

  “还有一件事要克里德黑兹去办,探马。一次行刑……”他下达着详尽命令,决断英明所产生的热乎乎的感觉在全部成员身上扩展开来。
第三十五章

  等待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个好处:可以好好照顾伤员们。现在维恩戴西欧斯找到了一条可以绕过剔割分子工事的路线,人人都急不可耐,恨不得马上拔营起寨。可是……

  约翰娜一下午都在野战医院帮忙。医院分成许多大致成方形的小区,每个大约六米见方。有些小区里有些简陋帐篷,说明它们的主人还保持着智力,可以照料自己。另一些小区四周扎着木桩,用绳子围起来。这种绳栏圈起的小区中只有一个单体,一个共生体惟一活着的成员。绳栏很容易跳过,但大多数单体好像明白绳栏的意义,并不乱闯,老老实实待在绳栏里面。

  约翰娜推着餐车穿行在医院里,依次停在每位伤员面前。小车对她来说稍微大了点,时时被森林里的树根卡住。即使这样,她干这份工作仍然比任何共生体更合适,再说能帮上点忙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医院旁的森林里人声鼎沸,轰赶驮猪系上挽绳的吆喝声、拖炮的喊声、装载扎营设施的叫嚷声。从地图上看,维恩戴西欧斯开会时指出的那条路要花两天工夫,让人精疲力竭的两天,到达之后却能使他们在毫无觉察的剔割分子们背后占领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

  她在第一顶小帐篷前停下餐车。里面的三体听到她的声音,已经钻了出来,绕着餐车跑个不停。“约翰娜!约翰娜!”它用她的声音嚷嚷着。木女王这位前下级参谋只剩下这几个组件了,这个组合过去还懂一点萨姆诺什克语呢。本来是六位一体,三个被狼群杀害了。活着的是“说话者”,智力却只相当于三岁小孩,一个会说些孩子不懂的字眼的小孩。“谢谢你带食物来,谢谢你。”三体用鼻子拱着她,她拍拍三只脑门,端出三碗温热的炖菜。两只组件一头扎进碗里大吃起来,第三只却蹲下来,它想聊聊。“我听到了,打仗,我们,很快。”

  可你再也参加不了了。但她说:“对,我们从干瀑布上去,就是东边那个。”

  “哦,喔,”它说,“哦,喔。不好,坏。看不清,控制难,伏击怕怕。”这个残体显然还零零碎碎记得点以前的战术知识。维恩戴西欧斯阐述得很明白,但约翰娜没办法对残体解释。“别担心,我们有办法。”

  “真的吗?你保证?”

  这个残体以前所属的组合为人很不错,约翰娜温和地冲它笑了笑,“真的,我保证。”

  “啊……啊……啊……好吧。”三只嘴巴都埋进炖菜碗。这一个还算走运,这是真话。它对周围发生的事还很感兴趣,同样重要的是,它像孩子般热心,十分积极。行脚说过,像这样的残体,只要好好治疗,一段时间之后,等它生下一两个孩子,很容易重新聚合在一起,恢复从前的状态。

  她推着餐车向前走了一段,来到畜栏似的圈着单体的绳栏。一股粪便味儿,倒不是很重。有些单体双体在围栏里随地排泄,营地的厕所又离得太远,在一百米以外。

  “喂,黑仔,黑仔?”约翰娜用一只空碗敲打着车子。草丛中慢慢钻出孤零零一只脑袋。今天还算好,有的时候,这一个连这点反应都没有。约翰娜跪下来,让自己别比这个黑脸单体高出太多,“黑仔?”

  黑仔拖着身体钻出草丛,慢慢凑过来。斯库鲁皮罗从前一位炮手的残余。她隐隐约约还记得那位炮兵,六位一体,很帅气,个子大,动作迅捷。可现在,黑仔连个完整的单体都算不上,一门倒下的大炮压断了它的两条后腿。没有腿的后半身架在一辆小车上,车轱辘直径约三十厘米……有点像长着两条前腿的车行树。她把一碗炖菜端到它面前,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喂食声,这是行脚教她的。过去三天黑仔一直不吃东西,但今天它连滚带爬缓缓挪过来,近到她可以轻轻拍拍它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它低下嘴巴,喝起汤来。

  约翰娜惊喜地笑了。这个医院真是一处奇怪的所在。要在一年前,这个地方准会让她惊骇不已,即使现在她仍然不能以爪族的眼光看待伤员。约翰娜一边继续抚摸黑仔低垂的脑袋,一边打量森林边这些帐篷、伤员和伤员的残余。这里确实是一所医院,外科大夫们也确实在尽力拯救生命,尽管他们恐怖的医术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切呀割呀,连麻醉药都不打。约翰娜在数据机里看到过中世纪人类的治疗手段,爪族这些方面和那时的人类很相像。但爪族还有些特别之处,他们的医院有点像零部件仓库。这里的医生关注的是“组合”,在他们看来,单体只是一种零件,有了这个零件,某个残余组件较多的残体说不定便可以重新聚合成为一个组合,哪怕只是暂时聚合起来也好。在他们的治疗优先级序列中,残废的单体处于最底层。“这种情形已经没什么好抢救的了。”一个大夫通过行脚对她说,“就算能抢救过来,换了是你,愿不愿意把一个残废单体收进你的组合里?”当时此人已经疲倦到极点,没发现自己的问题多么荒谬。他一直忙于抢救完整组合中受伤的成员,嘴上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滴血,不知已经连续工作了多少个小时。

  还有,大多数负伤的单体自己也拒绝进食,不到一个十天便静静地死了。约翰娜已经在爪族世界里生活了一年多,但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种观念。每一个单体都让她想起亲爱的写写画画,她希望眼前这些单体得到更好的机会,比写写画画的最后残余得到的更好:她接过了分发食物的工作,和照料其他伤员一样照料受伤的单体,在它们身上花同样多的时间。这个工作她做最合适不过,她不存在思想声互相干扰的问题,可以靠近每一位伤员。有了她的帮助,从事重新聚合共生体的组合培育师便可以腾出时间,研究这些残体和单体的情况,尽力将伤患组成可行的共生体。

  这一个大概不会自己饿死了。她要告诉行脚。行脚这方面才华横溢,在组合新共生体的工作中创造了不少奇迹。对于受伤的单体,他是惟一一个看法和她接近的人。“只要肯吃饭,说明它的意志很强。这种单体即使残废,仍然可以为一个共生体作出很大贡献。”他这么对她说过,“我浪游时也残废过。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只剩下三体,离家还有一千英里。这种时候,你是没多大选择余地的。”

  约翰娜在炖菜碗边放下一只水碗。过了一会儿,瘸腿单体转动小车,浅浅地喝了几口。“你可要挺住呀,黑仔,我们会给你找个新家,让你成为一个新人。”

  基迪拉特待在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上,来回巡视着。这本来就是他的职责。但他还是觉得一阵阵惊恐不安。他始终将一只头对准那个螳螂、那个两腿人的方向。这个姿势也没什么可疑的。这里的警戒哨本来就是他,也就是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他的责任。他紧张地不住将十字弩从嘴里插进装具包,又从装具包叼在嘴里。只要再过几分钟……

  基迪拉特又一次绕着医院兜了一圈。在这儿值勤是趟轻松差事。没有碍手碍脚的树,灌木丛被砍光了,形成防火带,干燥的风于是卷着森林大火的火头烧向下游去了。连根刺都很少碰到,绕着医院兜圈子就像在木城南面绿草如茵的缓坡散步。东面几百码外干的才是苦活儿:在陡坡上拉车、搬运装备。

  野战医院的残体们知道部队要行动了。草垫上窟窿里时不时探出几只脑袋,盯着装车,听着战友们熟悉的声音。最傻的甚至觉得自个儿听到了命令召唤。他已经把三个冲向森林的残体赶回了医院。这些低能儿什么忙都帮不上。主力向玛格兰高地进军时,医院会留在后方。基迪拉特希望自己也能留下来。他跟随老板已经很长时间了,猜得出老板究竟听谁的命令。基迪拉特估计,能活着离开玛格兰高地的人没有几个。

  他将三双眼睛转向螳螂那面。他有份参加的活计中就数这一次最危险,只要办成了,也许他就可以干脆吩咐老板,要他把自己留在后方医院。小心呀,老伙计,维恩戴西欧斯不会随随便便留下活口,否则也不会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了。那个太接近老板秘密的东部佬落了个什么下场,他是亲眼看到的。

  两腿人磨磨蹭蹭的,慢得真够呛!跟那一个单体就蘑菇了五分钟。耗这么多时间在这些残体身上,真和跟这帮货色搞上了没两样。关系这么密切,马上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他正想搭上箭,转念一想,还是先等等吧。事故,事故,一定要看上去像一场意外事故。

  哈。两腿人开始拾掇饭碗水碗,摞在餐车上。基迪拉特迅速而不引人注目地绕着医院转过来,位置正好能望见那个名叫卡勒奇的双体。这个残体他早就选好了,下手杀人的事就交给他。

  卡勒奇尼辛纳里原本是个步兵。一场仗打下来,名字中尼辛纳里那部分完蛋了,只剩下卡勒奇。他跟老板或安全部门没有任何瓜葛,但有个特点很出名,此人疯疯癫癫的,很容易头脑发热,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出平常人搏斗时才有的狂热。一个组合只剩下两名成员时通常都会十分温顺,可这一位——按老板的说法,卡勒奇是个天造地设的杀人陷阱,像压紧的弹簧,一触即发。基迪拉特只消发出信号,那只双体就会把螳螂撕个粉碎。悲惨呀。不用说,基迪拉特会飞身赶到,把两支箭射进双体的两个脑门……但是,唉,可惜晚了一步,没来得及救下两腿人。

  两腿人拖起餐车,笨拙地绕开草根草丛,朝她的下一位伤员卡勒奇走去。双体钻出巢穴,叽叽歪歪没头没脑打招呼,连基迪拉特都听不懂它在胡扯什么。尽管态度很友善,但它的语气下却有些别的东西,一股杀人的怒气。当然啰,螳螂对怎么分辨这些细微的情绪色彩一无所知。她停下车,一边盛饭舀水,一边对双体嘟嚷着。转眼间,她便会弯下腰,把吃的放在地上……基迪拉特突然想到,如果卡勒奇一击不中,他完全可以自己射杀螳螂,事后声称两人靠得太近,他射失手了。他真的厌恶这只螳螂。这东西太吓人,这么高,动作又怪里怪气到极点。到现在,他己经知道它比爪族组合脆弱得多,不堪一击。可一个单体居然这么聪明,这种事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这个念头才起,还没等成形便过去了。他顶住了诱惑。整个过程速度之快,如电光火石,比思想还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形成一个完整的念头。就算他们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他只是射偏了,就算这样也说不准他们会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替别人赔上小命的事干不得,抱歉。这件事只能交给卡勒奇的尖牙利爪。

  卡勒奇的一只脑袋正朝基迪拉特的方向看,螳螂拿起碗,从餐车朝双体转过身来——

  “哎,约翰娜!干得怎么样了?”

  约翰娜从炖菜碗抬起头,见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沿着医院边朝这里走来。他离医院很近,但又保持一定距离,避免自己的思想声扰乱伤员的意识。刚才还站在那儿的警卫没等他走近便退后了,在几米外站定。“还不错。”她朝他喊道,“还记得装了轮椅的那个吗?今天他竟然开始吃东西了。”

  “太好了。我一直想把它和医院另一侧那个三体结合起来。”

  “受伤的军医?”

  “对。你知道,特雷尔勒拉克还活着的组件都是雌性。我一直在研究它的思想声,发现——”行脚的解释还是流利的萨姆诺什克语,但约翰娜照样听不明白。训育学里有许多概念,人类语言中根本没有对应物,也没有任何可参照的,连行脚也不可能用人类语言说清楚。约翰娜只听清了一点,黑仔是雄性,它跟军医的三体结合后便可能产下幼崽,如果生得早,幼崽便可以结合进这个新组合。行脚唠叨了一通“情绪谐振”、“强弱互补”之类,对约翰娜来说未免太专业了。行脚自称自己只是个业余水平的培育师,但有意思的是,专业大夫们非常重视他的意见,连木女王都很看重他的才能。他配的组合比别人的更容易“成了”,成功率比其他任何人都高。她挥挥手,让他就此打住。“好吧,等我给伤员们喂完饭,咱们马上试试。”

  行脚一两只头偏了偏,瞅瞅附近的医院小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点怪……按你们的话说,我还‘号不准脉’,可……所有残体都盯着你,比平常紧张得多。你没感觉到吗?”

  约翰娜耸耸肩:“没有。”她蹲下身,将菜碗和水碗放在双体伤员面前。双体刚才急不可耐地来回转动,但两个组件都很有礼貌,没有打断她和行脚的对话。从眼角的余光中,她发觉那个医院警卫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中间两只脑袋向下一低——

  袭击像两记重拳,狠狠砸在她的胸前脸上。约翰娜一头栽倒。它们扑上来了。她抬起血淋淋的胳膊抵挡着撕咬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

  基迪拉特一发出信号,两只卡勒奇一跃而起,扑了上去——却迎面撞在一起。螳螂虽也摔了个仰面朝天,但这纯属偶然。尖牙利爪撕咬着她,同时也撕咬着空气,互相撕咬。一时间,基迪拉特惊呆了,目瞪口呆,动弹不得。没准儿她死不了。这个念头之后,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跃过围栏,同时张弓搭箭。也许可以故意射偏头一箭。卡勒奇撕着螳螂,但太慢,速度太慢——

  突然间,他再也不可能射杀双体了。黑白相间的一群,狺狺咆哮着,如潮水一般吞没了卡勒奇和螳螂。医院里每只身体没带伤的残体好像都扑了过来,加入进攻的浪潮。杀戮的狂热爆发了,比正常组合更加凶狠、全无理性。基迪拉特连连后退,避开这一片惨烈景象和让人发疯的思想噪声。

  连那个行脚都卷进去了。浪游者冲过基迪拉特身边,绕着混战现场打转。行脚自己没有投身战团,只是东咬一口,西挥一爪,同时放声大叫,但声音完全淹没在战斗的怒吼声中。

  乱众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思想共振,声音之响,二十码外的基迪拉特都震得耳朵发麻。那一大团乱众好像缩水了,慢慢小了下去,组成乱众的成员大多丧失了战斗狂热。刚才的乱众仿佛是一头由二三十名成员组成的猛兽,转眼之间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组件,个个意识不清、浑身浴血。

  那个行脚仍在战场周围来回跑动,不知怎的,居然仍然保持着自我意识,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那只大块头带伤疤的成员时时快速冲进人群,狠咬任何继续打斗的人,又高速冲出来。

  伤员们拖着脚步离开杀戮现场。有的冲进去时是三体或双体,出来时成了孤零零一只单体。还有的出来后成员数目比进去时反倒多些。空出来的现场浸透鲜血。至少死了五只组件,圈子中央倒着一具轮椅,显得十分不协调。

  行脚对这些看都不看,四只组件围成一圈,中间是血淋淋的一堆。

  基迪拉特笑了。咬得稀巴烂的螳螂。真惨。

  约翰娜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十几个躯体压在身上,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加上疼痛,根本不可能集中注意力考虑什么问题。身上的重压渐渐减轻了,一片喧嚣之上传来一个声音,是正常的爪族语。她向上望去,上面是行脚,围在她身旁,疤瘌跨骑在她身上,鼻子离她只有几厘米。它低下脑袋,舔着她的脸。约翰娜轻轻笑了笑,尽力想说出话来。

  维恩戴西欧斯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这会儿正跟斯库鲁皮罗与女王会商。“炮兵司令”借助数据机,用图形说明应该在玛格兰高地采取什么战术,这时他正说到紧要关头。

  外面响起狂暴的嚎叫。声音是从河下游方向传来的。

  斯库鲁皮罗生气地从粉红象上抬起了头,“见鬼,这是怎么回——”

  声音持续不断,不像平常争执。木女王和维恩戴西欧斯紧张地交换了几个眼色,伸长脖子从树林间望出去。“医院里打起来了?”女王问道。

  维恩戴西欧斯扔下记事板,冲出会议区,一面高声呼喝,命令警卫保护女王。奔过营地时,他见自己手下的流动哨已经纷纷向医院方向集中。一切都顺利极了,和数据机上的程序一样……除了,怎么会这么吵?

  离医院还有最后几百码,斯库鲁皮罗赶了上来,冲在他前头。炮兵司令冲进医院,震惊之下,差点被自己的组件绊了个跟头。早有准备的维恩戴西欧斯紧跟着冲进那块空地,时刻准备表演事先演练的表情:惊骇,加上警惕、刚毅。

  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一辆餐车旁,不远处是基迪拉特。浪游者四周是横一七竖八的尸骸,脚下就是那个两腿人。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全体后退,医生留下。”维恩戴西欧斯朝拥向医院的士兵大喝一声。他走上前去,谨慎地挑选道路,避开思想声最嘈杂的伤员。伤员新添了不少,浅色树干上到处是已经变黑的斑斑血迹。事情没办利落,出大问题了。

  与此同时,斯库鲁皮罗跑过医院边缘,在行脚几十码外站定,多数组件瞪着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脚下。“是约翰娜!约翰娜!”一时间,这蠢货好像马上就要跳过围栏一样。

  “我想她没事,斯库鲁皮罗。”威克乌阿拉克疤瘌道,“她正在喂一个双体,它突然狂性大发——袭击了她。”

  一名医生瞧了瞧尸体。地上看得见的就有三具,从积血上看,尸体还要多些。“不知她做了什么,把它惹火了。”

  “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可她刚刚倒下,半个医院的伤员都发了疯似的围攻这个……不知是谁。”他一只鼻子一摆,指了指那堆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残尸。

  维恩戴西欧斯瞪着基迪拉特,同时,另外的组件发现女王过来了。“出了什么事,士兵?”他问道。千万别给我搞砸了,基迪拉特。

  “我——跟行脚说的一样,大人。从来没见过这种事。”语调还行,完全吓呆了的样子,跟整个气氛很相衬。

  维恩戴西欧斯向前迈了一步,离行脚近了一点。“行脚,请让我检查检查。”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有点犹豫。他一直在嗅着那姑娘,寻找需要急救的伤口。约翰娜虚弱地向他点点头,他退后了。

  维恩戴西欧斯走上前来,脸上一本正经、万分严肃,心里早已怒火万丈。这种事他听都没听说过。可就算整个该死的医院都来帮她,她一样应该死得硬邦邦的。卡勒奇这只双体用不了半秒钟就能撕开她的喉咙。他的计划按说应该万无一失,虽然没有成功,但也不会留下什么大不了的后遗症。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这些天里,两腿人一直在接触伤员,包括卡勒奇。没有哪个爪族大夫可以像两腿人一样接近他们,抚摸他们。其影响连完整的组合都感受到了,对残体来说,这种影响更是无与伦比。在它们的意识深处,大多数伤员已经把这个外星人看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从三个方向检视两腿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至少五十个共生体盯着。地上的血迹只有很少一点属于两腿人,她脖子和手臂上的伤口很长,但很浅,是盲目乱抓留下的。在最后一刻,卡勒奇所受的训练与它的意识交锋——所受的训练是杀死目标,它的意识却把外星人当成自己的一个组成部分。训练被意识打垮了。但就算现在,前爪一挥也能切开两腿人的咽喉。他大脑飞转,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她置于安全部门的医疗监护之下。这一手对付写写画画时很成功,可用在现在却太冒险了。行脚已经嗅过约翰娜,这种情况下,再宣布出现“没有预料到的并发症” , 他肯定会起疑心。不,再好的计划也有可能失败,吃一堑长一智吧,就算买了个经验教训。他对姑娘露出笑脸,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你现在安全了。”真倒霉。幸好仅仅是暂时安全。人类的头转向一侧,望着基迪拉特的方向。

  斯库鲁皮罗一直在围栏边走来走去,跟基迪拉特和行脚离得太近,逼得两人只好后退。“决不该出这种事!”这位炮兵高声喝道,“我们最重要的人物会受到这种袭击?我不相信!这里头一大股敌人阴谋的臭味儿。”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怒口圆睁,瞪着他厉声道:“怎么可能搞出这种阴谋?”

  “我不知道!”斯库鲁皮罗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但她需要保护,和需要急救一样紧迫。维恩戴西欧斯,你应该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好好保护她。”

  看样子,行脚被斯库鲁皮罗打动了——吓坏了。他朝维恩戴西欧斯侧过一只脑袋,语气跟平常大为不同,十分恭敬,“您是怎么看的?维恩戴西欧斯?”

  维恩戴西欧斯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两腿人。人类真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关注对象呀,有意思。约翰娜刚才盯着基迪拉特,这时,她向上看着维恩戴西欧斯,目光闪烁,两只挨得很近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在去年,维恩戴西欧斯搞了个项目,研究人类的表情,最主要的参照物就是约翰娜,加上数据机里的材料。她起疑心了。还有,斯库鲁皮罗的话她至少听懂了一部分。她欠起身,吃力地抬起一只手。维恩戴西欧斯庆幸不已,她的喊声出口之后细若蚊鸣,连他都只能勉强听清。“不……不要像写写画画。”

  维恩戴西欧斯是一位笃信事先周密安排的共生体,但他也明白,最好的计划也必须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他向下望着约翰娜,脸上挂着最富于同情心的笑容。用干掉写写画画单体的手法除掉她风险很大,但是——他现在明白了,不除掉她,风险更大。老天保佑,幸好木女王那只瘸腿组件走不动,只好停在医院营地的另一边。他朝行脚点点头,几只组件抬起头来,“恐怕斯库鲁皮罗说得有道理。这个阴谋具体是怎么实施的,眼下我还不清楚。但我们不能冒险。只好把约翰娜抬到我的住处去。请你们汇报女王。”他从身上解下大氅,轻轻裹在两腿人身上,让她在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段路程上走得舒服点。她无力挣扎,只有眼神反抗着他。

  约翰娜迷迷糊糊的,忽而昏迷,忽而清醒。竭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只是别人无法听到的耳语。心中的惧意无法宣之于口,这是最让她恐惧的事。四肢的挣扎成了轻轻的抽动,就连这种轻轻抽动都被维恩戴西欧斯的大氅裹住,没有人能够看到。可能有点脑震荡之类。意识的某个角落里还有这种理智,可理性分析却显得无比荒唐。一切都那么远,那么黑……

  约翰娜在木城自己的木屋醒来。多么荒诞的梦啊!梦见自己遍体鳞伤,动弹不得,还有,竟然以为维恩戴西欧斯是个叛徒。她抬抬肩膀,想坐起身来。身体却一动不动。该死的毯子,裹得这么紧。她安静了一秒钟,还被那个梦搞得晕头转向。“木女王?”她想说话,发出的却是一声呻吟。火塘边有人,动作轻手轻脚。房间里光线很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约翰娜躺的地方和平时不一样。四周是暗沉沉的墙壁,她想分辨方向,眼前却直冒金星,一阵疲乏。奇怪,天花板低得要命,一大股生肉味。一边脸怎么这么疼?嘴唇上还有一股血腥味。她不在木城,那个可怕的梦是——

  三只爪族脑袋在近处飘飘忽忽,像几个剪影。其中一只凑了过来。火塘黯淡的火光映照下,她认出了那张脸上的黑白花。维恩戴西欧斯。

  “好,”他说,“你醒过来了。”

  “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声音很小,含混不清。恐惧重新回到心头。

  “营地东面角落里一间没人住的小屋,原来是当地农民的,我接手了。这儿是我们的安全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萨姆诺什克语很流畅,模仿的是数据机里一个普通讲解员的声音。一只嘴里叼着一柄匕首,寒光闪烁。

  约翰娜在裹得紧紧的毯子里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呼叫。身体不太得劲儿,就像一口气呼尽时一样,叫不出声来。

  维恩戴西欧斯的一名成员在小屋上层踱步,打开一扇槽形长窗,接着又打开一扇。天光从它嘴边洒了进来。“啊,你不想装模作样,这样很好。看得出来,你不知怎么猜出了我的……呃,第二职业,我的嗜好。叫是没用的,就算能叫出声也帮不了你。咱们俩只能聊一小会儿,木女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要来探望……只好赶在她来之前杀了你。唉,没发现你受了暗伤,伤势太重……悲剧啊。”

  他说的话约翰娜没有全听明白。每次她一转头,眼前便是一片模糊。她记得医院里出了什么事,但细节却记不清了。可不管怎么说,维恩戴西欧斯是个叛徒,千真万确。可他怎么……记忆战胜了身体上的痛苦,“写写画画是你谋杀的,对不对?为什么?”她的声音比刚才响一点了,血涌上喉头,她强咽下去。

  四面响起轻轻的、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笑声,“他发现了我的事。真有讽刺意义啊,对不对?他这么个白痴竟然成了惟一一个识破我的人……哦,你的这个‘为什么’问的不仅仅是这件事?”身旁的三只组件靠得更近了,匕首的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可怜的两腿人,恐怕你是不会彻底明白的。有些东西你可能也懂,比如对权力的追求。我读过数据机上记载的你们人类的动机,所谓的‘弗洛伊德’那一套。可是,我们爪族要复杂得多。你知道吗?我几乎全是雄性。这是很危险的,我是说单性。有可能导致疯狂。可我还是作出了这个决定。我不想当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发明家,生活在木女王的阴影下。我们很多人都是她的后代,她完全主宰了我们。知道吗,我选择了从事安全工作,她很高兴。她手边没有哪个组合的搭配适合干这份工作。我除了一个成员之外全是雄性,她觉得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从事安全工作所需要的必要的狡猾——在她控制之下的狡猾。”

  他负责警戒的成员在长窗前来回走动。又是一声人类的轻笑,“我计划了很长时间,我想搞垮的不止木女王一个。她性格中强有力的那一面像种子一样,撒遍了北极海岸。剜刀比我先起步差不多一个世纪,铁先生起步虽晚,但他有剜刀打造好了的王国。我努力奋斗,让自己成了所有这些人不可缺少的宝贵资产。我是木女王的安全首脑……又是铁先生最可贵的间谍。要是玩得好,我会成为最终拥有数据机的人,其他人嘛,全都完蛋。”

  他的匕首又拍拍她的脸,“照你看,你对我有用吗?”眼睛死死盯着惊恐不安的约翰娜,“我非常怀疑。如果我安排得好好的计划成功的话,现在你已经利利落落死掉了。”房间里响起一声叹息,“可惜计划失败了。不得不由我亲自动刀子。说不定这样反而最好。大多数事情,数据机里都储存着洪流般的信息,可它里面有关折磨拷打的内容却很少。从某种角度说,你的种族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杀死。意识还没解体,你们就已经死翘翘了。可我知道,你能感受痛苦和恐惧。窍门就是适当施加压力,用力别太猛,别一下子杀了你。”

  身旁的三名成员舒舒服服挤成一团,像一个安顿下来准备好好谈谈的人类成员。“也许你真的可以帮助我。这儿有些问题,你是可以回答的。这些事儿以前我不大方便问。你知道,铁先生现在信心十足,不仅是因为他有我这个木女王身边的卧底。那个共生体手里还有其他王牌。他那边会不会也有一台数据机?”

  维恩戴西欧斯不说了。约翰娜也没有回答,这是综合着恐惧与倔强的沉默。正是眼前这个魔鬼杀害了写写画画。

  叼着匕首的那张嘴钻进毯子,靠近约翰娜的皮肤。手臂上一阵剧痛,疼得她叫出声来。“啊,数据机说人类这里受伤会很疼。这个问题不用回答,约翰娜。铁先生的秘密武器是什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你家里还有人活着。考虑到你说的那场屠杀的情况,最可能的就是你那位小弟弟。”

  杰弗里?活着?她一时忘了疼痛,几乎也忘了恐惧。“怎么……”

  维恩戴西欧斯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动作:“你没有亲眼看到他死。铁先生肯定想要一个活的两腿人,这你放心好了。冷冻冬眠的技术我在数据机里读过,要想把冬眠者弄醒,我估计他还没这个本事。最重要的是,他那边确实有什么东西。他对数据机里的资料很热心,但从来没要求我把这东西给他弄过去。”

  约翰娜合上双眼,不理睬这个叛徒的存在。杰弗里还活着!记忆涌上心头:玩得兴高采烈的杰弗里、哭泣的杰弗里、在逃难飞船上鼓起勇气的杰弗里……这些,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片刻间,往事仿佛比几分钟前的疯狂厮杀更真切。可杰弗里能怎么帮铁先生?其他数据机已经烧毁了,确切无疑。情况比维恩戴西欧斯设想的更复杂,这个叛徒有些事没想到。

  维恩戴西欧斯抓住她的下巴晃了晃,“睁开眼睛。我学过怎么分辨人类眼神,我想好好看看……唔,不知你相不相信我的话。没关系。如果咱们有时间,我会好好了解了解他能为铁先生干什么。眼下还有更紧迫、更重要的问题。显然,数据机是一切的关键。不到半年时间里,我、木女王和行脚掌握了大量信息,有关你们的种族和你们的文明。容我说句大话,恐怕你对我们的了解远没有那么深入。暴力厮杀结束之后,谁拥有数据机,谁就是赢家。我就是打算成为那个赢家。我常想,不知数据机里还有没有其他密码、其他程序,可以用来保障我的安全——”

  保姆密码。

  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的几颗脑袋上下起伏,露出了笑容。“哈,这么说真的有这种东西!这么看来,今天的坏运气可能并不太坏,说不定更好。不然的话,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声音突然一顿,两个他跳到楼上负责观察外面动静的组件身边。约翰娜耳边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是行脚,离得还远,朝这边过来了……也许不是这儿。你最好还是太太平平死去吧,一道深一点的伤口,神不知鬼不觉。”刀子刺得更深了,约翰娜徒劳地挣扎着想避开。可刀锋又收了回去,刀尖轻轻点着她的皮肤。“咱们还是先听听行脚打算说什么。要是他不坚持要亲眼看看你,杀了你岂不可惜。”他把一团布塞进她嘴里,绑紧。

  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穿过灌木丛的脚步声也许就在房子附近。这时,木墙外响起一声爪族语的呜噜呜噜。约翰娜怀疑自己永远也学不会通过声音分辨共生体,但……她的脑筋在爪语中磕磕绊绊,竭力辨识爪族语。这种语言是通过几个声带发出的,字句重叠在一起,像和声。

  “约翰娜……(听不清)……疑问……(尖音)……安全……”

  “你好,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约翰娜……(颤音)……没有可见的……伤……难过……不明确……(吱吱声)”

  叛徒压低嗓门在她耳边道:“他会问我们这儿需不需要医生,如果他坚持的话……咱们的谈话只好提前结束了。”

  但行脚只发出一阵表示关切的和声。“该死的混蛋,居然在外头坐下了。”维恩戴西欧斯气愤地低声自言自语着。

  一阵沉默。传来行脚用人类嗓门发出的声音,他模仿的是数据机里的一位喜剧演员。行脚用萨姆诺什克语清清楚楚地说:“别干傻事,维恩戴西欧斯老伙计。”

  维恩戴西欧斯不解地一声轻噫,围着她的组件却已高度戒备,刀尖在她的肋骨间扎进了一厘米。一阵刺痛。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尖的颤抖,鲜血直流的伤口处可以感受到对方持刀成员的呼吸。

  行脚的声音继续着,镇定自若、洞悉一切的声音。“你的计划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安插在医院里那个共生体已经垮了。虽说他知道得不多,但却知无不言,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你真以为你骗得过女王?如果约翰娜死了,你肯定会被碎尸万段。”他哼起一首从数据机里学来的不祥的小调。“女王这个人,我很了解。表面看上去温和宽厚……可你想想,剜刀那些可怕、邪恶的创造才能是从哪儿来的?杀了约翰娜,你就会发现,女王这方面的才能比剜刀高明到什么地步。”

  刀子缩回去了。又一名成员蹿到窗前,约翰娜身旁的两只把她松开了些,匕首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拿不定主意?木女王真有那么可怕?槽形长窗前的四个组件朝各个方向张望着,无疑是看自己手下的警卫还在不在,同时飞快地转脑筋。最后,他开口了,用的是萨姆诺什克语。“这些威胁如果由木女王亲自说,岂不是比由你转述更有效果?”

  行脚轻声笑了:“说得对。我们也这么想来着。但转念一想,看到女王亲自过来,像你这么谨慎的人肯定会立即杀掉约翰娜,再编出一大堆瞎话——你还不知道女王识破了你。可是,如果逛荡过来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浪游者……我知道,你把我看成一个傻瓜,只比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强一点。”提到这个名字时,行脚顿了一下,调侃的口气消失了。“好吧,你的处境我己经说清楚了。如果你还有怀疑,派你的手下到灌木丛那边去,瞧瞧女王派了多少部队包围你们。约翰娜的死只能害死你自己。说到约翰娜,她还活着吧?否则咱们这场谈话就毫无意义了。”

  “对,她还活着。”维恩戴西欧斯从她嘴里掏出堵嘴布。约翰娜转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簌簌滚下面颊。“行脚,行脚啊!”声音只比耳语高一点点。她忍住痛,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到发声上。无数细小的光点在她眼前闪烁着。“喂,行脚!”

  “你好,约翰娜。他伤着你了吗?”

  “有一点,我——”

  “够了。她还活着,行脚,不过这个错误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纠正过来。”维恩戴西欧斯没有重新堵住她的嘴。约翰娜见他楼上的几只组件在窗下走来走去,不住紧张地互相蹭着脑袋。他用爪语发了一个颤音,意思好像是“僵局”。

  行脚回答道:“说萨姆诺什克语,维恩戴西欧斯。我希望约翰娜也能听懂我们的对话。还有,说萨姆诺什克语时,你撒起谎来没有爪语那么流畅。”

  “随你的便。”叛徒回答道。语气很冷谈,满不在乎,但他的各个成员却紧张地走个不停。“女王一定明白咱们在这儿僵住了。如果我得不到恰当的待遇,约翰娜必死无疑。就算杀了她,我谅女王也不敢杀我。你们知道铁先生在玛格兰高地安排了什么陷阱吗?我知道怎么绕开陷阱,只有我一个。”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本来不大想爬坡上山攀登高地。”

  “是啊,可你说了不算,行脚。你只不过是个胡乱拼凑起来的杂种。木女王知道现在的局势有多危险。铁先生的力量跟我以前说的不大一样,事实上,完全相反。而这边数据机的秘密,只要我能接触到、能写下来的,我全都传到了那边。”

  “我弟弟还活着,行脚。”约翰娜说。

  “哦……维恩戴西欧斯,你知道吗?叛国罪方面,你可真创造纪录了。对我们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与此同时铁先生倒把我们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照你的说法,怎么一来,我们反而有顾忌了,不敢杀你了?”

  维恩戴西欧斯大笑着停下脚步。他好像重新恢复了镇定。“说得对,而且不仅于此。你需要的是我全部成员齐心协力的全面合作。你瞧,木女王部队中敌方间谍的数量我是有所夸大,但我确实有一些手下——另外,铁先生可能还安插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其他谍报人员。只要把我抓起来,消息就会走漏出去,传到剔割部队。到那时,我所知道的情况很大程度上便毫无用处了,而你们则会面临迅速、全面、无可抵挡的敌军进攻。懂了吗?女王需要我。”

  “我们怎么知道这些不是你编造出来的另一篇谎言呢?”

  “真棘手,对吧?我也有个同样棘手的问题:救出远征军之后,我怎么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这些问题你那几颗杂种脑袋打破头都想不出来。木女王必须和我好好谈谈,找个能保证双方安全的地方,不让外人看见。带着这条消息报告女王去吧。她要不了本叛徒的这条小命,可如果跟我合作,没准儿能救出她自己的老命!”

  外面静了片刻,只有附近树丛中小动物的叫声时而打破沉静。最后,行脚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杂种脑袋?嘿嘿,这回算你说对了,维恩戴西欧斯。我走遍天下,记得五百多年前的事。我见过的那么多恶棍、叛徒和聪明人之中,厚颜无耻数你第一了。”

  维恩戴西欧斯发出一声爪语,无法翻泽,表示自鸣得意:“不胜荣幸之至。”

  “好,你的话我会转告木女王。希望你们两个聪明人能想出解决办法……还有一件事,女王要求你把约翰娜交给我。”

  “女王要求?我怎么听上去像你这个杂种脑袋里想出的浪漫主意。”

  “也许是吧。但这么做,可以表明你对自己的处境很有信心,证明你刚才所言不虚。要让我按你说的办,总得付点代价吧?这就是我要的价。”

  维恩戴西欧斯的几只脑袋全都转向约翰娜,默默思忖着。接着,他最后一次从窗户里朝外看了看,道:“好吧,我把她交给你。”两只组件跳到小屋门边,另外两只把她拖向门口,在她身边轻声道:“该死的行脚。你活着,只会在我和女王中间制造麻烦。”他的匕首在她眼前一挥,“别在女王面前给我找碴。我不仅会逃过这一劫,还会更加强大。”

  他拉开门,阳光射了进来,刺得约翰娜睁不开眼。她眯缝起眼睛,小屋原来就在离森林不远处,维恩戴西欧斯连推带拉,把约翰娜躺的担架弄到森林边,同时大声吆喝,命令他的警卫留在原地不动。他和行脚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商定行脚带约翰娜离开的时间。

  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一个接一个回到小屋。行脚走上前来,抓住担架前的把手。一只幼崽的脑袋从一个成员的衣服钻出来,拱着她的脸:“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头上被砸了一下……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解开紧紧裹着她的毯子,让她胸口松快些,其他组件则拉着担架离开小屋。森林的树荫是那么平和、深邃……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到处都是。他的团伙到底有多少人?两个小时前,约翰娜觉得这些人都是保护自己的,可现在,他们朝她看一眼都让她直打哆嗦。她在担架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又有点晕晕忽忽了。树枝、树叶、一小片一小片烟雾弥漫的天空,不时还能看见小动物,像斯特劳姆树林里的松鼠,追来追去,好像起了什么争执。

  真有意思。一年前行脚和写写画画也是这么拖着我走,那时我的伤重得多,无论看到什么都怕得要死,包括行脚他们俩。可现在……见到行脚她是多么欣喜,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因为见到哪一个人这么开心。连疤瘌都那么让人踏实,那么壮,就在她身边走着,保护着她。

  恐惧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怒火,和一年前一样,但比那时更加清晰、明确。这一次,她知道出了什么事。事件的参与者不是陌生人。去年是大屠杀,这一次是无耻的背叛。维恩戴西欧斯犯下滔天大罪,杀害了那么多人,按照他的计划,还会杀害更多的人……居然会让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受惩罚!“他杀了写写画画,行脚。写写画画是他谋杀的……”他几乎把写写画画杀净了,而且穷追不舍,从我们怀里夺走最后的残余,杀害了它。“木女王却想放过他?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泪水夺眶而出。

  “嘘,嘘。”行脚的两只头伸到她眼前,向下看着她,然后紧张地东张西望。她伸出手去,揪住他短短厚厚的软毛。行脚在发抖!一个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里完全没有方才的自信。“我不知道女王会怎么做,约翰娜。这些事她根本不知道。”

  “什——”

  “嘘。”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有手上才能感到一点震动。“他的手下还看得见咱们。仍旧有可能猜出来……约翰娜,知道这些事只有咱们俩。我想,其他人根本没起疑心。”

  “可你说医院里他的手下已经招供了……”

  “使诈,刚才我是诈他。这辈子我干过不少发疯的事儿,但除了跟着写写画画把你从飞船那儿救出来那回,这一次算最险的了……维恩戴西欧斯把你带走以后,我开始琢磨起来。你受的伤不重,这事儿很像贾奎拉玛弗安被害那一次,太像了。可我手里一点证据都没有。”

  “你对谁都没说?”

  “没有。跟可怜的写写画画一样傻,是不?”他的脑袋朝四面八方张望着,“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肯定一有机会就杀了你,不然就太蠢了。我真担心啊,怕来得太晚……”

  本来已经晚了,可维恩戴西欧斯这个魔鬼比你想像的更邪恶,我知道。他想弄到更多东西。

  “这么说吧,我跟可怜的写写画画一样,误打误撞才发现真相。只要能再走出七十米,我跟维恩戴西欧斯说的就会变成事实,不然的话,咱们的下场和写写画画一样。”

  她拍拍靠自己最近的组件的肩膀,扭头向后望去。小屋和它周围的警卫已经被森林的枝叶挡住了。

  ……还有,杰弗里还活着!

  密级:零

  [95 %的加密信息包已被弃置]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雷德西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界区幻影[由飞跃中界一个协作(或宗教)机构维护的一个组织,订阅其消息的订户包括数千个飞跃下界文明,特别是受界区分界线上移威胁的文明]

  主题:界区涌动最新情况报告,向各处发出探测信号

  发往:

  界区幻影订户

  界区度量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所属之:

  导航组

  探测信号参与者

  日期:发生于239011年之标准风暴之后1087892301秒,幻影纪年[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6.91天]

  关键词:超巨型事件,超光速,慈善性质的紧急通告

  信息内文:

  (返回探测信号时请附上当地时间。)

  收到这条消息后,你便可以由此确知这次最可怕的界区大潮已经退却。经过变化的界区已较稳定,呈泡沫状,密度较低(介于2.1与2.3之间)。至少五个文明由于这一次界区变化陷入爬行界,另有三十个太阳系进入飞跃界。(专为订户提供的样本为加密数据,附于本通告之后。)

  这次变化波及整个银河。以整体而言,爬行界的波动率相当于平常两年时间,但这次波动却发生在不到两百小时之内,集中于不到那个层面千分之一的地域。

  上述数据仍然不足以表现出这一事件的巨大规模。(由于大批站点在这次事件中被毁,我们所拥有的工具又远不足以度量这种规模的事件,所以以下只能是我们的估算。)这次巨潮最高达到界区标准分界线之上一千光年,运动的峰值速度则高达三千万倍于光速(约相当于每秒一光年),这一不可思议的高速度维持了一百秒以上。根据我们订户的报告,巨潮已导致一百多亿智慧生命的死亡(本地网络崩溃、生态环境维持设备失灵、医疗系统故障、交通事故、保安事故等)。有报道的经济损失更是远为沉重。

  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巨潮之后事态将如何发展?我们的预测历来以如下几方面为基础:测量站点的观侧、界区测绘,以及结合我们巨库中的历史数据所进行的综合分析。预则界区变化从来不是一门精密科学,我们只能着眼于长期变化趋势,无法准确预报即将发生的界区偏移。不过在分析界区涌动之后的事态、辫别界区变化之后出现的新的世界与文明方面,我们一直能够有效地为订户提供服务。但是,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这一套一直行之有效的方法完全无力处理目前的形势:我们巨库的精确记录可以上溯至一千万年前。根据记载,超光速涌动平均约两万年发生一次(峰值速度通常低于光速的七倍)。类似目前这次涌动的巨怪式大潮不见于任何文档。只有少数资料饱和、无法整理的数据库中才记录了与我们亲眼目睹的这次巨潮相似的涌动,即使这些记载也都是多次辗转的非第一手资料。根据这些数据库,玉夫星座五千万年前发生过一次类似大潮。在我们所处的银河中,英仙座五亿年前可能也发生过一次。

  这种不确定性使我们几乎无法进行分析,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将这条信息在界区度量兴趣组和其他组别中广泛散发。全体有志于界区变化和导航领域的人士应该将自己有关这一难题的资料汇集起来,不管是想法、巨库进出权限,还是算法,所有这些都将大有稗益。对于提供帮助的非订户,我们将提供巨额酬谢。对于掌握重要信息的人士或集团,我们愿以本集团掌握的资源与之进行一对一交换。另请注意:我们已将本信息直接发送至超限界中我们认为可能有人居住的地点。像这种规模的事件,相信即使在超限界也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在此谨向上界天人呼叶:请允许我们将我们掌握的情况发送给你们,如果你们对这一事件有什么认识,请给予我们指点。

  为证明本集团的诚意,兹列举我们目前的分析于下。本分析基于有精确记录的这个区域历史上的涌动,在此基础上进行简单地扩大。分析细节见本信息所附之未加密附件。

  我们认为,下一年内,本区域还会发生五到六次余波,其速度与规模远远小于本次涌动。在这段时间内,至少还会有两个文明(见濒危清单)可能遭到永久性淹没的命运。即使余波过去之后,本区域的风暴仍将持续相当长时期。这期间,下述地区的飞船航行将极度危险(方位见文末)。建议暂停这些地区的飞船活动。我们的时间太紧,无法作出适当安排,以援救濒危的文明。我们的长期预侧(也是最不可靠的)是:从整体上看,已经持续数百万年的界区分界线下移的趋势不会受到影响,但在银河的这个区域,爬行界边界的下移还是会受到迟滞。

  最后是一点哲理上的感喟。长期以来,我们界区幻影组织以观察界区边界和边界附近星系的运行为己任。对于大部分地区而言,界区偏移是一个十分缓慢的过程:长期持续的运动过程中,偏移速度只有每秒七百米。但这些变化累积起来,每年都会影响许多星系和数以亿计的生命。可是,我们必须接受这种长期的变化,正如在技术文明不开化的世界,冰川和干旱会影响一个民族的存亡,而这个民族却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一样。风暴和潮涌是无庸置疑的灾难,对于一些文明来说,这些灾难意味着转眼间灰飞烟灭。但和界区的缓慢移动一样,这些骤发立至的灾难是我们无力控制的。在过去几周里,有些新闻组内充斤着战争喧嚣、武装舰队、会导致亿万生灵涂炭的种族冲突。对于这些人,还有生活在他们附近、比他们更为和平的人们,我们的话是,看看这个茫茫宇宙吧。天何仁哉,宇内的营营众生,它并不在意。就算我们拥有再多的科技手段,有些自然灾难仍然是无法避免的。在无动于衷的自然面前,何谓邪恶?何谓善良?全都是琐碎细事,渺小得不值一提。就我们自己而言,我们从下面的想法中得到了慰藉——存在一个可供我们膜拜的宇宙,它无比宏伟,自足自在,无论恶行还是美德都无法扭曲它,使它屈从于自己的意志。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24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谁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发帖者,可能并不是代表某一方的宣传机构。此前极少发帖。]

  主题:巨潮的起源

  发往:

  瘟疫威胁组

  造物之大秘密组

  界区度量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6.47天

  关键词:界区的不稳定性和瘟疫,洞悉六足生物

  信息内文:

  首先声明,如果我重复了别人已经得出的明显结论,我在此道歉。我只有一个通往文明网的网关,其费用十分昂贵,许多重要帖子我都没有看到。目前这次巨潮从任何方面看都是一次极其罕见的、宇宙规模的重大事件。另外,根据其他帖子所提供的证据,巨潮的中心距离与瘟疫有关系的那场战争还不到6000光年。这难道是偶然的吗?根据早以确立的理论,[此处从不同来源引用理论,其中三个被引用来源为本舰此前所未知,其所引用之理论早经提出,迄未证误。]界区本身极有可能是人造产物,设立这一分界线的是地位甚至高于超限界的某种事物,其目的是保护各种智慧生命形式,或[以下纯属假定]保护散逸在银河诸硬核周围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星际气体。

  现在,文明网所记载的历史上头一次,我们看到一位超限界生命形式有效控制了飞跃界,这就是瘟疫。文明网上许多人相信,[此处引用汉斯和祖星系的山多尔]瘟疫正在接近飞跃下界的地方搜寻某种人造制品。也许这种行动破坏了大自然的平衡,引发了这一次巨潮。难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请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想法。我收到的信件不多。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包括纵横二号在内的许多与它接触过的集团声称,该同盟是经过乔装改扮的前蝴蝶霸权。参见:蝴蝶的恐怖统治。]

  主题:英勇完成任务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7.07天

  关键词:不要坐而论道,起来采取行动

  信息内文:

  在消灭[斯坚德拉凯的]人类巢穴之后,我们的部分舰队继续向飞跃底层追击人类和瘟疫的其他势力。很明显,变种希望将自己的爪牙隐藏在难以接近、十分危险的地区。但它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同盟指战员具备高度的大无畏英雄主义精神。我们现在可以昭告天下,瘟疫急急逃窜的走卒们已经遭受沉重打击。

  同盟对瘟疫势力的首战是一次辉煌的成功。最重要的支持者被歼灭之后,瘟疫在飞跃中界的扩张已经被迫中止。但是,我们面临的任务仍然十分艰巨。

  同盟舰队正返回飞跃中界,我方也有一些战斗伤亡,舰队亟需大量补给。飞跃界中仍然存在一些人类盘踞的据点,我们还查明了某些资助人类的种族。保卫飞跃界,这就是摆在所有正义的智慧种族面前的任务。同盟舰队下属分舰队将很快开赴下列地区的星系[列出地区方位],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和支持,以消灭这个危险大敌的残余势力。

  消灭害虫!
第三十六章

  退潮时,乌尔维拉的舰桥上只有基耶特·斯文森多一个人。任何值得一提的准备工作早就全部完成了。坠入爬行界后,战舰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推进手段。但一级舰长每天仍然把大多数时间花在这里,希望能从残余的自动化系统内榨出一点反应。像他这样三心二意编制程序当然没多大用处,但作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手段,这种方法可谓历史悠久,跟打毛线一样,可以一直追溯到人类发展的早期。

  不用说,如果没有他和两个迪洛基人辛辛苦苦安装的那些警报器,飞船脱离爬行界时没有人能察觉到。脱困的那一瞬间,飞船上警笛大作,警灯闪烁,把昏昏沉沉打磕睡的舰长吓得毛发倒竖,顿时彻底清醒了。基耶特猛按通讯按钮,“格利姆弗雷勒!台罗勒!尾巴动起来,快上来!”

  兄弟俩赶到指令舱时,导航显示窗表明导航系统已经完成初步设置,一经确认便可实施跃迁。这两位笑得合不拢嘴,连蹦连跳弹进来,在指挥座椅上固定好。一时间,舱内没有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只有迪洛基人不时发出的兴奋的哨叫。他们现在做的这一套,一百多个小时以来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了。自动化系统的性能仍然很差,要做的活儿真不少,动作熟极而流很有必要。最初各个显示窗还很模糊,但图像渐渐锐利起来。显示每艘飞船超波轨迹的感应器状态稳步回升,不住报出新发现的飞船的方位和速度。通讯显示窗里,舰队内部通讯也从断断续续的单字变为连贯的大段信息。

  台罗勒从他的工作站抬起头来:“喂,头儿,跃迁数据看上去还行,这个头开得不赖。”

  “好。实施跃迁,此后由自动系统自行实施跃迁。”被大潮淹没之后头几个小时内,他们便决定脱险后第一步就是按涌动之前的路线继续向下追击。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三人讨论了很久,斯文森多舰长考虑的时间更长。目前这种形势下,再也没有章法可循了。

  “遵命,舰长!”迪洛基人长长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跳跃着,台劳勒则以语音命令弥补面板输入的不足,“成啦!”

  数据显示成功实施了五次跃迁,十次。基耶特盯着适时显示舰外星空的显示窗,几秒钟过去了。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接着,他发现这片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在移动,难以觉察地滑过天空。乌尔维拉就像一位变戏法的艺人,玩着玩着,手法越来越纯熟——速度提起来了。

  “嘿,嘿!”格利姆弗雷勒斜过身子望望兄长的工作站,“时速已经到了每小时1.2光年,比涌动之前还快。”

  “好。通讯和监视情况?”其他人在哪儿?在干什么?

  “别催,别催,正干着哩。”格利姆弗雷勒瘦瘦的身体重新转回自己的面板。几秒钟内,他没怎么出声。斯文森多开始翻阅邮件。莉门德船东那儿还没来信。二十五年,基耶特为莉门德和商务安全公司效力己经整整二十五年了。他能下发动兵变的决心吗?就算能下定决心,会有人跟他一块儿干吗?

  “OK,头儿,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格利姆弗雷勒调整主显示窗,调出飞船的报告。“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可能还要更厉害点儿。”界区偏移一开始,几个人便认识到,这次大潮比历史上任何一次见于记载的涌动来势更猛,但格利姆弗雷勒所说的“厉害”指的还不是这个。他的几根附趾向下一扫,窗口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蓝线。“当时我们估计,涌动的最高线大致会在这里,这种分析已经考虑到了大潮先击中莉门德船东,四百秒后又击中纵横二号,又过十秒,轮到咱们……如果大潮的锋面和普通涌动相似的话,”只不过规模大了一百多万倍,“那么,我们,然后是其他几支追击舰队,这批飞船浮出水面的时间都会大大早于纵横二号。”他指指一个闪烁的光点。这个光点代表乌尔维拉,在它的附近、前面,不断出现新的光点,这是进入超波跃迁状态的飞船,乌尔维拉捕捉到了它们的轨迹。密集的光点像一团冷冰冰的火,离乌尔维拉越来越远,飘向漆黑的太空深处。最终,莉门德和那支无名无声的舰队都会重返战场。“根据我们的信号记录,这种情况大约是无法避免的。几支追击舰队的大多数飞船都会先于纵横二号脱离爬行界。”

  “唔,也就是说,它丧失了领跑优势,快被赶上了。”

  “没错。但如果我们没猜错它的目的地——”前方八十光年外的一颗G级星,“——它仍旧可以抢在被消灭前赶到。”他指指不断扩大的那个光团两边,“不是人人都有胆量继续衔尾急追。”

  “是啊……”听格利姆弗雷勒报告时,斯文森多已经开始阅读新闻组了,“……从网上看,从战场缩回去的是防卫同盟。奏起凯歌,英勇逃窜了。”

  “什么?!”台罗勒在固定索具中猛地一挣,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毫无平时的轻松神采。

  “不是告诉你了吗?”基耶特调出那张帖子,让两兄弟看个清楚。两人飞快地读着,格利姆弗雷勒不时读出声来,“……高度的大无畏英雄主义精神……急急逃窜的走卒们已经遭受沉重打击……”

  格利姆弗雷勒浑身哆嗦着,调侃劲头荡然无存。“大潮的事连提都没提。他们说的每个字都是胡扯蛋,这帮孬种!”重浊的低音又恢复了平常说话的语调,他用迪洛基语说了起来。这种语言基耶特只听得懂一部分。敢于离开斯坚德拉凯那块梦幻乐土的迪洛基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冒冒失失的愣头青,满脑子异想天开,一张嘴就是玩笑调侃。格利姆弗雷勒现在的调门差不多又恢复了原状,但基耶特可以听出,他的惆鸣中不时爆出一声炸音,用语也远比平时色彩丰富。基耶特从来没听过他们嘴里冒出这么厉害的骂人话。“……杀害无辜老百姓的凶手……大蛆咕咕容容的奶酪饼……”这些话,就算用萨姆诺什克语说出来都够劲头,用迪洛基语说时更是栩栩如生,房间里仿佛能闻到那玩意儿散发的恶臭。格雷姆弗雷勒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至高出人类的听力范围。骂到最激烈处,他忽地垮了下来,颤抖着,发出低低的抽泣。迪洛基人会哭,但斯文森多生平从来没见过一个哭泣的迪洛基人。台罗勒搂住他,格雷姆弗雷勒在兄长怀里剧烈地前后摇晃着。

  台罗勒从格雷姆弗雷勒的肩头看着基耶特:“我们要报仇。舰长,你准备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报仇?”

  基耶特无声地望着他,良久,道:“我考虑好以后再告诉你,大副。”他凝视着显示窗。再多听一会儿,多看一会儿,也许我们会知道的,“眼下,咱们只能全力追击。”他轻声道。

  “遵命,舰长。”台罗勒温和地拍了拍兄弟的后背,回到自己的控制台。

  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乌尔维拉上的三人眼看着防卫同盟的舰队向界区高处仓皇逃窜。连撤退都算不上,更像兵败如山倒的土崩瓦解。真是一帮只会投机取巧的懦夫。背后捅刀子毫不迟疑,只要财富当前,穷追到底也没问题。可现在,一看有可能陷进爬行界挣不出来,只能老死群星之间,这一伙便立即作鸟兽散,各奔东西去了。在新闻组发的帖子倒是大言连篇,可惜豪言壮语掩饰不住鼠辈的行径。连过去持中立态度的人都瞧出了这个同盟的言行不一之处。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防卫同盟的核心就是从前的蝴蝶霸权,在毫不利己对抗瘟疫的口号下也许还有别的动机。网上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不知同盟紧接着会把注意力转向谁。

  无数大型信号接收阵列紧紧追踪这几支舰队的行动,舰队简直如同飞行在信息主干道上一般。信息如洪水般涌来,数量之巨大,已经大大超过了乌尔维拉信息系统的处理能力。不管信息如何庞杂,斯文森多仍然始终关注着网络的各种消息。也许什么地方会出现一条线索,一点启发……可是,无论是追踪战争兴趣组还是危机新闻组,大多数人的兴趣并没有放在防卫同盟身上——从本质上说,大家也不怎么关心斯坚德拉凯的毁灭。瘟疫仍在从飞跃上界不断向下扩张,这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恐慌的大事。上界中,没有任何种族顶住了瘟疫的进攻,还有传言说,两位试图干预的天人也遭了变种的毒手。还有一些人(为瘟疫摇旗呐喊的走卒)竟然为上界日趋稳定雀跃不已,全然不顾上界已被全面感染的残酷现实。

  事实上,瘟疫几乎战无不胜,惟一称不上大获全胜的便是逃亡的纵横二号和它的追逐者在飞跃底层的斗争。难怪有关这一事件的发帖量高达每小时10000张。

  脱离爬行界之后,乌尔维拉所处位置十分有利。过去它被甩在行动外围,而现在它却领先舰队主力数小时里程。格利姆弗雷勒和台罗勒生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忙碌过:监视各舰队船只浮出水面的情况,确认本公司的其他飞船并与之建立联系。在莉门德和斯克里茨所乘旗舰跃出爬行界之前,基耶特·斯文森多是舰队官阶最高的指挥官,而且与大多数舰长的私交都很好。基耶特的为人不是舰队司令那一型,舰长之上那个“一级”的头衔只表示他具有高超的飞行技巧——而且是在和平时期的斯坚德拉凯。他从来循规蹈矩,满足于听从上级命令。但现在……

  一级舰长开始担负起随官阶而来的责任,命令暂停追击防卫同盟舰队。(“直至本舰队可以协同行动”,这就是斯文森多的命令。)各种可能的战斗方案在浮出水面的舰队中雪片般来回传递,其中甚至包括司令部被摧毁的情况下如何行动的方案。基耶特向一些舰长暗示,极有可能出现莉门德的旗舰落入敌手的局面,另外,同盟舰队也许并非他们真正的大敌。如果这种活动继续下去,用不了多久,基耶特也许就会将他盘算已久的“叛逆大罪”付诸实施。

  莉门德的旗舰及其护卫群几乎与瘟疫舰队的主力舰群同时脱离爬行界。乌尔维拉的指令舱内通讯警报器铃声大作,报告最优先级邮件抵达,飞船已将其解密。“来源:舰队司令部莉门德,级别:穿越群星级。”飞船的声音报告。

  格利姆弗雷勒将这条信息调上主显示窗。斯文森多只觉后颈一阵寒意……这就是证据,证明……

  ……各部队务必按原计划继续追击逃窜的防卫同盟舰队。他们才是我们的敌人,屠杀我们人民的刽子手。警告:某些战舰可能已被敌人控制。消灭任何违抗命令之舰船。战斗命令及确认码如下……

  战斗命令过于简单,即使以商务安全公司舰队的低标准而言也太简单了。莉门德要求舰队分散兵力,主力追击防卫同盟,只留下一支分舰队摧毁“已被敌人控制”的飞船。基耶特问格利姆弗雷勒:“确认码检验通过了吗?”

  迪洛基人已经恢复了常态。“密码没问题。如果发信方没有当日一次性密码板,我们根本看不到这条消息,飞船早就拒收了……已经收到许多其他飞船发来的询问,视频音频线路上传递的全是这种问题。他们想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过去几个小时里基耶特做了大量工作,打下了基础,否则绝无可能临时发动兵变。即便如此,只要舰队是真正的军队,而不只是保安公司,下级也会无条件服从来自上级的命令。两方面合在一起,其他舰长们开始捉摸起斯文森多提出的疑问来。各飞船现在相距不远,视频通讯畅通。舰队又拥有功能超强的密码系统,足以承载巨量视频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莉门德偏偏用文本形式下达如此重要的命令。当然,只要密码正确无误,以文本形式下达战斗命令本来也没什么不妥。但这与基耶特的事先估计正相吻合。他早就料到,在这么低的层面,天衣无缝的伪装是不可能的,那个所谓的司令部肯定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下发的命令只能是邮件,或者是贴图。即使是后者,都难免被目光锐利的人看出破绽。

  基耶特及其朋友们手里可用于推理的材料只有这么一点点。

  基耶特盯着代表瘟疫舰队的那个光团。它的行动坚决果断,毫无优柔寡断的迹象。没有一艘飞船拉在后面,逃往比较安全的高处。指挥这支舰队的不管是什么,它己经将钢铁般的纪律贯彻到整个舰队,其严峻程度远远超过绝大多数人类军事组织。它不惜一切代价,一心只想抓住那艘小小的逃亡飞船。下一步该怎么办?一级舰长?

  就在这时,那团模糊不清的冷光前面,又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光点。“纵横二号!”格利姆弗雷勒道,“距离我们六十五光年。”

  “收到来自他们的加密视频信息,加密方式不当,和以前一样,用的是受污染的加密板。”没等基耶特下命令,他已经将信号载入主显示窗。

  是拉芙娜·伯格森多。背景里一片混乱:动作、叫喊,搅成一片,那个模样奇特的人正和一株车行树激烈争执着什么。摄像头前的伯格森多转过脸去,加入那两人的争吵。基耶特想起自己的飞船跃出爬行界的那一瞬,瞧他们的情形还要槽得多。

  “现在无所谓了,听我说!随他去吧。我们必须马上联系——”她准是看到了格利姆弗雷勒发回去的信号,“联系上了,他们来了!天人哪,范,求你——”她气恼地一挥手,转身面对摄像头,“一级舰长,我们正——”

  “我全明白。我们脱离爬行界已经几个小时了,已经很接近追击你们的舰队了。”

  她倒抽一口冷气。陷在爬行界的一百个小时里,她准在不停地盘算、计划。但就算这样,对她来说,局势的发展也依然太快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这是个重要情况。”她顿了顿,“但我们以前说的一切都不变,一级舰长。我们需要你们的援助。追击我们的是瘟疫啊,求你了!”

  斯文森多注意到了屏显提示。冒冒失失的格利姆弗雷勒正向他们可以信赖的所有战舰转发这条信息。干得好。这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向其他舰长分析目前的局势,可是,让他们亲眼看看通讯频道里传来的拉芙娜·伯格森多的图像,这样做更有意义。让他们看看,这是一个斯坚德拉凯人,仍旧活着,需要他们的帮助。你们大可以飞回飞跃中界,把余生花在向凶手复仇上。但你们猎杀的只是一帮无耻的贪婪小人。追逐拉芙娜的才是真正的主使,我们的大敌。

  蝴蝶们早就没了踪影,仍旧在文明网上大肆吹嘘自己的英勇。商务安全公司舰队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战舰遵照“莉门德”的命令,掉头追击他们。这些艘船还不让人为难,但是,那支留在底层、与瘟疫合流的分舰队,虽然兵力只占公司舰队的百分之十,却让基耶特·斯文森多难以痛下决心。这些飞船中有的可能并没有被异化,只是忠实地执行他们认为来自上级的命令。他怎么能狠下心肠,向他们开火。

  会爆发一场血战,这一点毫无疑问。在超波状态下机动战舰以求一战十分困难,对手采取规避动作时更是如此。但瘟疫的舰队丝毫不改变航向,只顾紧紧咬住纵横二号穷追不舍。慢慢地,两支舰队越靠越近,很快便会进入同一个空间。眼下,这些战舰还散布在以光年为计量单位的一个巨型立方体中。但随着每一次跃迁,一级舰长指挥的阿丽亚娜舰队都更加接近对手,渐渐完成与猎物推进器的轨迹同步。有些战舰离敌人仅有几亿公里了,或在敌人刚才所在的位置,或在敌人即将抵达的位置。战术瞄准系统已经就位,数百秒后,第一波武器便会发射。

  “蝴蝶逃走以后,我们的兵力占优势。通常情况下,敌人现在应该规避——”

  “这种事瘟疫舰队绝不会做。”现在说话的是那个红头发。好在格利姆弗雷勒还有点头脑,没把此人的尊容转发给舰队。这家伙狂躁不安,绝大多数时候怪异得无法形容,全不似人类。这会儿他好像只想把斯文森多提出的每一个想法当头堵回去。“只要能抢到先手,瘟疫根本不在乎损失大小。”

  斯文森多耸耸肩:“嗯,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第一轮攻击一百五十秒后展开。只要他们没有什么暗藏的秘密武器,我们也许能打赢这一仗。”他朝红头发投去凌厉的一瞥,“你是不是这个意思?瘟疫会不会——”不断传来瘟疫在上界所向无敌的故事,它无疑是一种远超人类的智力形式。一个人对付一群狗,哪怕赤手空拳也可能取胜。瘟疫会不会也……

  范·纽文连连摇头:“不,不,不。潜到这种深度,瘟疫的战术手段很可能连你们都不如。到了上界它才能发挥威力,才能控制他人,像控制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灵活。它的受控者在这里蠢得像提线木偶。”范茫然注视着镜头之外,眉头紧锁,“不,我们应该担心的是它的战略手腕,这才是它最高明的地方。”他的声音忽然朦胧起来,恍恍惚惚。这种样子却比刚才的狂躁更让人心惊。镇定,但不是面对危险的人的镇定,更像精神错乱者的痴呆,“一百秒后接敌……一级舰长,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集中主力,攻打最重要的目标。”拉芙娜从上方飘进画面,一只手放在红头发肩上。天人裂体,她以前说过,他是天人裂体,他们克敌制胜的秘密武器。天人裂体,天人临终时发出的最后信息。是宝藏,还是垃圾?这种事,凡夫俗子是无从揣摸的。

  该死的,如果时面那一伙只是呆头呆脑的提线木偶,要是听从范的安排,我们又成了什么?但他还是示意台罗勒标出范指定的目标。九十秒。该下决心了。基耶特指着台罗勒在敌方队形中作出的红色标记,“台罗勒,这些目标有什么特别之处?”

  迪洛基人叽叽地发出语音命令,艘船性能分析结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显示窗上,速度慢得让人恼火。“他指定的飞船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快的。锁定这些目标需要的时间长得多。”指挥舰?“还有,目标飞船中有一些向量值很高,是真实速度,不像飞船跃迁后留下的轨迹。”装备了冲压发动机的飞船?行星登陆舰?

  “唔。”斯文森多再次扫了一眼屏幕,又花了一秒钟。再过三十秒,约·霍根的莱森纳尔号就要与敌接火,但它的预定攻击对象不是纽文指定的目标。“接通莱森纳尔,命令它后撤,调整攻击目标。”一切都要重新调整。

  代表阿丽亚娜舰队飞船的各个光点缓缓绕过瘟疫舰队主力,搜寻它们的新目标。二十分钟过去了。这期间,其他舰长们抗议不断,争执得十分炽烈。商务安全公司不是军令如山的正规军,在数不清的疑问、反诘、另寻他策中,基耶特·斯文森多的意见终于占了上风。这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来自莉门德船东频道的威胁:杀死叛徒,消灭一切不忠于公司的反贼。密码没错,但命令的语气完全不同于平常那位温和沉静、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吉斯卡·莉门德。这种威胁至少有一个好处,现在人人都明白了,他们不久前作出了违背莉门德指令的决定,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约翰娜·霍根的战舰第一个实现与新目标同步。格利姆弗雷勒将来自莱森纳尔号的数据流载入主显示窗。图像和大家习见习闻的自然景象几乎没什么区别:黑沉沉的天空,点缀着缓缓移动的星星。目标距莱森纳尔不到三千万公里,攻击者与被攻击者几乎完全同步,只有一毫秒的异步差,也就是说,霍根到达的位置正是一毫秒前敌舰的方位,或者是敌舰一毫秒后将要到达的方位。

  “自控舱离舰。”霍根的声音道。与此同时,他们收到了从数米外拍摄的莱森纳尔的实时影像。自控舱上安有摄像头,这些图像就是首批脱离母舰的一艘自控舱传来的。莱森纳尔的轮廓看不清楚,只有黑乎乎的一团,挡住上方的星空,像一条大鱼,潜伏在浩瀚大洋的深处。这条大鱼正在产卵。图像不断闪烁,又重归稳定,莱森纳尔随之时隐时现。这是自控舱间歇性与母舰失掉同步造成的。战舰船舱中不断飘出一束束蓝光。全是自控舱——战斗舱,群集在莱森纳尔周围,校准,锁定敌人。

  莱森纳尔周围的蓝光骤然消失,战斗舱跃出母舰所在的时空,异步差仅仅一毫秒。台罗勒打开一个视窗,显示出以莱森纳尔为圆心、直径一亿公里的球形立体空间。一个红色光点标出敌方目标飞船,像一只小飞虫,发疯也似在球体四周乱转。莱森纳尔的利爪正以八千倍于光速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兜捕这只猎物。目标时而消失一秒钟,几乎脱离同步,逃出生天。还有几次,莱森纳尔与对方融成一个光斑,表明在这十分之一秒内,两艘战舰相距不到一百万公里。战斗舱的位置无法准确标出,这一大批鱼卵散开一大片,无数道轨迹交错,它们的传感器死死咬住敌方飞船不放。

  “目标战舰有什么反应,放出战斗舱反击了吗?需不需要增援?”斯文森多问。台罗勒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迪洛基动作。战斗发生在三光年以外,舰长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答话的是约·霍根。“我认为我的靶子没有批量投放自控武器。我有五艘战斗舱已经引爆,都是接近弹。你也知道,接近弹对敌人的打击不大。一会儿才能知道结果——”她的话中断了。但莱森纳尔的轨迹图和信号仍然十分清晰。基耶特瞧了瞧其他显示窗。阿丽亚娜舰队中已有五艘战舰与敌接火,其中三艘已经完成了战斗舱的批量投射。纵横二号上,纽文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天人裂体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基耶特和他的人已经按照它的计划打响了。

  消息来得很快,有喜讯,也有噩耗。

  “打中了!”这是约·霍根的声音。莱森纳尔的战斗舱猬集处,那个红点消失了。目标敌舰近距离掠过一艘战斗舱,相距只有数千公里。舰载计算机计算并实施下一次跃迁只需几微秒,但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那艘战斗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当即引爆。如果敌舰抢在爆炸冲击波抵达之前跃迁脱离这一空间,这一击仍不足以致命,只能算接近弹。这种事几秒钟内已经发生好几次了。但这一次,战舰没来得及实施跃迁。一颗微型超新星诞生了,数年之后,它的星光才能到达战场的其他部分。

  格利姆弗雷勒发出一声狂怒的尖叫,一句无从翻译的咒骂。“我们刚刚损失了阿布森多和霍尔德号,舰长。肯定是它们的攻击目标以群集战斗舱打反击。”

  “把格利温号和迷神号调上去。”他的脑海深处惧意盘绕,像一团解不开赶不走的死结。已死、将死的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啊。基耶特以前也见识过战场上的瞬间死亡,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种规模。过去,舰队只从事过一些小型警察行动。那种战斗中,除非营救战友,否则没人会冒最大风险,走上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不归路。还有……他的注意力从战场分析图表转向战术调动,投入更多战舰,攻击一个敌方艘船纷纷赶来护卫的目标。和他一样,台罗勒也在调动其他飞船。重兵围攻无关紧要的小目标,这样下去仗会打输的。但就目前看来……敌人正遭受沉重打击。斯坚德拉凯毁灭以来,商务安全公司舰队还是第一次向敌人释放复仇的怒火。

  霍根道:“天人在上!我的第二批战斗舱侦测到了被击毁目标刚才发出的电磁波,目标当时正以每秒一万五千公里的速度移动,是真实速度,不是超波跃迁。”难道在用火箭推进器?不对呀,不该这么早用上冲压发动机,至少应该等到控制住战场以后。

  台罗勒报告:“击毁更多敌舰,在战区远端。敌人正调整战斗队形。他们不知怎么猜出了我们要攻击哪些——”

  格利姆弗雷勒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命中……命中……打中了!哈!头儿,我觉得莉门德已经判断出指挥战斗的是咱——”

  台罗勒的岗位上弹出一个新窗口,显示出乌尔维拉号周围五百万公里范围内的情况。这个区域内还有另外两艘战舰。根据显示窗的标定,一艘是莉门德的旗舰,另一艘是没有追随斯文森多的公司战舰。

  这一瞬,乌尔维拉指令舱中仿佛彻底凝固了。来自舰队其他舰船的欢呼和惊叫突然间无比遥远。在斯文森多和迪洛基人眼前,死神已经迫近。“台罗勒!战斗舱密集阵什么时候——”

  “已经扑上来了——十毫秒前一艘战斗舱刚刚近距离引爆。”

  “台罗勒!完成本舰密集阵的投放。格利姆弗雷勒,告诉莱森纳尔和迷神号,如果跟我们失掉联系,由莱森纳尔接替指挥,莱森纳尔完了迷神顶上去。”这两艘战舰已经完成了战斗舱投放。另外,所有舰长都认识约·霍根,这一点很重要。

  这些念头一闪即逝,他集中全部精力调动乌尔维拉自己的战斗舱。本舰战术显示窗上弥漫着密集如云的战斗舱,根据位置在乌尔维拉之前还是之后标出不同颜色。

  两艘攻击者的模拟速度调校得非常精确,三艘飞船同步,每秒十次跃迁,每次跃迁的距离远远不到一光年。像擦过水面的水漂石,三艘飞船准确地控制着跃迁距离,一次又一次掠过现实空间。每次跃进现实空间,飞船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五百万公里。将三艘战舰隔开的只有一毫秒的跃迁异步差,从进入空间到下一次跃迁跃出空间的短短一瞬,连光都无法从一艘战舰到达另一艘战舰。

  连续三道冷冷的荧光照亮指令舱,在斯文森多和迪洛基人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这不是直接照射的强光,而是显示窗发出的十万火急闪光信号,表示敌方战斗舱在附近引爆。任何有理智的人,一见这种可怕的闪光,只有一个反应:撒丫子逃命吧——这正是这个信号的意思。与敌舰脱离同步不是难事,但这样一来,必然丧失对阿丽亚娜舰队的战场指挥。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低下头,尽量不看本舰战术显示窗,在死神的瞪视下有些畏缩。但他们的声音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平平板板、镇定自若,从乌尔维拉飞向舰队的指令仍旧继续着。外面正在进行的生死搏斗多达几十场,目前,乌尔维拉是己方惟一一艘有能力控制全局、准确调动兵力的指挥舰。保持现有方位至关重要,多留一秒钟,阿丽亚娜舰队便多一分保护,多一点优势。脱离同步跃迁出去,意味着舰队将有长达数分钟时间陷于混乱,直至莱森纳尔或迷神号控制住局势。

  现在,范·纽文指定的目标已有三分之二被摧毁。代价是高昂的,斯文森多的朋友们已有一半葬身太空战场。为了保护遭到攻击的目标,敌人的损失也很大,但大多数敌舰却逃过了这一劫。

  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一掌,掴在乌尔维拉身上,震得固定索具中的斯文森多一阵摇晃。全部照明灯同时一暗,连显示窗都熄灭了。过了一会儿,甲板上亮起黯淡的红色灯光。只有一个小小的监视屏映出迪洛基人的侧影。格利姆弗雷勒轻声道:“咱们的仗打完了,头儿。就算重返战场也只能赶上个尾巴了。这一颗接近弹可真够近呀,不知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也许根本不是接近弹。基耶特挣脱索具,飞过船舱,头下脚上飘在那个小监视器上方。也许我们已经死了。一艘战斗舱在距乌尔维拉很近的地方引爆,没等战舰跃迁,冲击波的锋面便赶上了它。战舰外壳吸收了敌人武器的射线束,爆炸了。这就是方才那次震动。他怔怔地看着缓缓爬过监视器、表示舰船受损情况的一行行红字。几乎可以肯定,电子系统遭到永久性破坏,连他们自己也可能已经受到致命当量的射线照射。通风系统还在运转,给房间送来的微风中一大股烧焦的绝缘体的煳味儿。

  “哎呀!瞧这儿。晚五纳秒,咱们可就再也别想飞了。我们竟然在冲击之后跃迁出去了!”挨了一击,战舰电子系统居然还挺了一会儿,完成了跃迁计算。指令舱的射线当量低于200雷姆,几个小时之内还不会影响他们的身体机能,船上的医疗系统不费什么事就能治好。说到医疗系统,还有其他舰载自动化系统……

  语音识别系统已经损失掉了,台罗勒在查询框里键入几条语法很复杂的询问项。用了几秒钟,查询结果才出现在屏幕上:“中央自动化系统停机,显示管理系统停机,推进计算系统停机。”台罗勒手肘捅捅自己的兄弟:“嘿,格利姆,看样子乌尔维拉没受什么大损失就跳出来了。没问题,这些毛病大多可以解决!”

  人人都知道,迪洛基人是不可救药的盲目乐观主义者。不过这一次,台罗勒的大话离事实还算相去不远。战舰只被冲击波最早的锋面轻轻触了一下,战斗舱的破坏力刚刚发挥出十亿分之一,乌尔维拉便逃出生天,只受到最小程度的射线照射。接下来一个半小时里,迪洛基人仅仅凭借监视器的那块小小的、坚强的芯片,先重新启动一个系统,再启动第二个。有些部分受损过重,已经无法修复。通讯自动化系统的智能分析子系统彻底完了,飞船一侧的几根动力脊部分融化。(那股焦煳味儿原来是一个游动的诊断程序发出的警报信号,真是奇哉怪也,诊断程序本该和乌尔维拉的其他自动化系统一块儿当机才是。)现在他们已经被瘟疫舰队甩开很远了。

  ……不错,瘟疫舰队依然存在。敌舰光点形成的光团比原来小了一些,但仍然毫不动摇地保持着最初的航线。战斗早就结束了,商务安全公司的残余舰船七零八落散在直径四光年的空间里。这就是已经废弃的战场。战斗开始时他们有数量优势,好好打的话,本来是可以打赢的。但他们却集中全力攻打那些具有极高的真实速度——可以在一个空间里高速移动——的敌舰,至于其他战舰,被他们击毁的只有一半。敌方舰队中吨位最大的飞船很多逃脱了,比阿丽亚娜舰队幸存下来的战舰多四倍不止。瘟疫舰队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残存的商务战舰一鼓全歼,但这意味着延误追击时间。瘟疫舰队有一点恒定不变,那就是:全力追击,毫不动摇。

  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花了几个小时,与其他战舰建立联系,了解谁已经死了,谁还可以救出来。五艘飞船丧失了全部动力,但乘员还活着。有些飞船被击中的地点可以判明,斯文森多于是派出装备着战斗舱的飞船前往搜索,看有没有乘逃生舱弃舰逃生的残兵。对于大多数幸存者来说,舰对舰战斗只是一场智力活动,但对孤零零留在战场上的残兵而言,这里却是个随时可能送命的地方,充斥着飘浮的战舰残骸和杀人射线。这种情形和地面战斗没什么差别,只是空间扩大了上万亿倍。

  终于,充满惊喜和痛苦的搜救工作结束了。斯坚德拉凯的舰长们在舰队通用频道上聚会,商讨大家今后的发展。会面成了悼亡仪式——为斯坚德拉凯,也为阿丽亚娜舰队。会议进行到一半,一个新窗口弹开了。画面中是纵横二号的舰桥,拉芙娜·伯格森多静静地注视着会议的进行。那位天人残体却不见踪影。

  “我们该怎么办?”约翰娜·霍根道,“该死的蝴蝶早就逃远了。”

  “能救回来的人肯定都救回来了吗?”简·特伦里茨问。斯文森多咬紧嘴唇,好不容易才把一声咒骂咽下去。迷神号的这位舰长简直成了一台不停重播的录音机,每隔一阵子便要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这场战斗中,简·特伦里茨战死的朋友太多了。他的余生必将在噩梦中度过,不断看到战舰在漆黑的太空中陷入死亡。

  “每个人都数过了,连一丝蒸气都没放过。”霍根用的字眼很不耐烦,但语气却尽可能地温和,“现在的问题是去哪儿。”

  拉芙娜轻轻清了清嗓子:“先生们,女士们,我可否——”

  特伦里茨怒视着她的图像,全部哀痛化为熊熊怒火:“我们不是你的‘先生们’,臭三八!你也不是什么见鬼的公主,我们大伙儿高高兴兴为你送命。你只配尝尝我们战斗舱的滋味!”

  那女人被特伦里茨的雷霆震怒吓得有点畏缩:“我——”

  “是你把我们卷进了这场自杀战斗,”特伦里茨大吼道,“是你让我们攻打那些无关紧要的次要目标。你自己呢,袖手旁观,什么忙都不帮。瘟疫咬住你不放,像盯上乌贼的鲨鱼。只要你稍稍变变航线,瘟疫压根儿不会跟我们碰上。”

  “改变航向有没有用,我很怀疑,舰长。”拉芙娜道,“瘟疫感兴趣的是我们的目的地。”在纵横二号前方几十光年处的那个太阳系。这一伙逃亡者将赶在追兵之前两天抵达。

  约·霍根耸耸肩:“你那位朋友的发疯计划干了什么好事,你肯定已经明白了。只要我们的进攻稍稍有点理智,能逃出来的敌人飞船寥寥无几,瘟疫舰队的数量只是现在的一个零头。就算它继续追赶,我们也大可以在这个、这个爪族世界保护你。”她琢磨着这个名字,细品它的含意,“可现在……我是决不打算跟着它们上那儿去了。敌人剩下的兵力十分强大,会把我们扫个一干二净。”她望着斯文森多的图像,基耶特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直视她的目光。不管怎么责骂纵横二号,说到底,舰队是听信了他这个一级舰长的话,才以这种自杀方式投入战斗。阿丽亚娜白白牺牲了。不知为什么,霍根、特伦里茨和其他人居然还肯跟他说话,“基耶特,我建议休会。一千秒后本舰与你会合。”

  “好的,到时候见。”

  “再见。”约切断通讯链接,再也没对拉芙娜·伯格森多说一句话。几秒钟后,特伦里茨和其他人纷纷下线。通讯线路上只剩下斯文森多和他身边的两位迪洛基人,还有身在纵横二号、从她的显示窗里注视着他的拉芙娜·伯格森多。

  伯格森多终于开口了:“小时候我住在赫特,时常跟其他孩子们玩绑架者和安全公司打仗的游戏。那时我总梦想着有那么一天,由你的公司把我从比死亡还可怕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基耶特凄凉地一笑:“嗯,至少你看到我们作了拯救的尝试。”而你,甚至不是应当享受服务的付费客户。“公司自成立到现在,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激烈的硬仗。”

  “我真抱歉,基耶特——一级舰长先生。”

  他望着她悲伤的面容。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绝对是一个斯坚德拉凯姑娘,绝不可能是模拟贴图。底层不可能充分运用这种技术。不是贴图,他把一切都押在这一点上,至今仍然坚信不疑。可是——“这场仗,你那位朋友怎么说?”自从战斗即将打响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天人裂体表演后,范·纽文再也没有露面。

  拉芙娜的目光转向镜头之外的某处,“他的话不多,神不守舍,比你们的特伦里茨舰长还伤心。当时他确信自己的要求是正确的,这一点他现在还记得,但却完全想不起为什么正确。”

  “唔。”反正后悔也晚了点儿,“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你知道,霍根说得对,我们继续追踪瘟疫舰队只能送死,没有任何意义。我敢说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只会比他们早五十五小时。这么短时间里,你们能有什么作为?”

  拉芙娜·伯格森多望着他,表情越来越沉重,最后抽泣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摇着头,双手捂住脸,一缕发丝散落下来。她总算抬起头,撩开散发。她的声音很镇定,但非常低沉。

  “我……说不清。但一定得走下去,我们就是为这个目的来的。也许还有希望……你知道,那下面有东西,瘟疫一心弄到的东西。也许,五十五个小时也够了,可以弄清是什么,把消息发布到网络。而且……而且,我们还有范的天人裂体。”

  说不定这才是你的大敌。这个范·纽文确实有可能是天人的造物,他那副模样倒真像根据二手资料的描述制造出来的人类样品。但你怎么说得清他是天人裂体还是个真正的白痴?

  她耸耸肩,好像听到了他没有说出口的疑问,也承认他问得有理。“对了,你和商务安全舰队打算怎么办?”

  “己经不存在什么商务安全舰队了。事实上,我们眼睁睁看着客户被杀得一个不剩,现在又杀了公司老板——至少摧毁了她的旗舰,还有支持她的飞船。现在我们只是阿丽亚娜舰队了。”刚刚结束的舰长会议上正式启用了这个名字。大家怀着悲喜交集的心情接受了它,这个来自斯坚德拉凯和尼乔拉之前、来自人类这个种族发源初期的鬼魂。和过去的阿丽亚娜飞船乘员一样,他们也无家可归了。没有故土,没有客户,也没有过去那些领导者。百余艘飞船,飞向……“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少数人仍想继续跟你飞向爪族世界,有些人想返回中界,一辈子追杀蝴蝶。大多数人想重振人类这个种族,复兴斯坚德拉凯,找个不引人注目、没人在乎我们是死是活的地方。”

  有一件事大家毫无异议。阿丽亚娜舰队再也不能分散,再也不能为他人流血牺牲。这一点取得一致之后,下面的决定便很容易了。由于巨潮造成的界区涌动,这个区域飞跃界和爬行界犬牙交错,界区考察飞船得花许多个世纪才能作出准确测绘。这里的褶皱裂隙中隐藏着大批因为这次涌动刚刚脱离爬行界的新世界,也许斯坚德拉凯可以在这些世界上涅磐重生。就叫新斯坚德拉凯?

  他望望舰桥对面的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迪洛基人正忙着修复停机的导航系统。跟莱森纳尔会合后,导航系统停不停机已经不重要了。当然,两艘飞船都能行动自如,肯定方便得多。兄弟俩好像没理会基耶特与拉芙娜的对话。也许他们真的没注意。从某种程度上说,舰队作出什么决定对他们更加重要,远超过对人类的重要性。飞跃界还存在数以百万计的人类幸存者,这一点无人怀疑。除此之外,谁知道爬行界还有多少个人类世界。他们都是尼乔拉一系人类的表亲,古老地球的孩子们。但超限界以下的迪洛基人却只剩舰队里的一小撮了。住在斯坚德拉凯、喜欢梦想、爱好和平的迪洛基人已经死光了,整个种族也随之而逝。阿丽亚娜舰队中至少还有一千多个迪洛基人,由亲兄弟或亲姐妹组成的各个小组分散在这百余艘船上。这些人是种族灭绝之时剩下的最富于冒险精神的一批。现在,他们面临着无比巨大的挑战。乌尔维拉上的两兄弟早已开始在这批幸存者中寻找朋友,梦想着建立一个新世界。

  拉芙娜严肃地听着他的解释,“一级舰长,界区探索是非常耗时间的工作,又很危险……还有,你们的飞船已经接近使用极限,这里的空间情况又那么复杂。也许搜索多年都无法找到合适的星球。”

  “我们会采取预防措施,只留下装有冲压推进系统和冬眠装置的飞船,其他全都抛弃不要。行动也会严格依照网格坐标,哪怕有人迷航,也不会超过几年时间。”他耸耸肩,“即使永远找不到适当的家——”等生命支撑系统失灵,我们死在群星之间,“嗯,也算没辜负舰队这个新名字。”阿丽亚娜。“我觉得我们还是有机会的。”至少比你的机会大。

  拉芙娜慢慢地点点头:“是啊,嗯,知道这些……我……放心多了。”

  两人又谈了几分钟,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也加入进来。他们是如此渺小,置身其间的事件又是如此巨大——与天人相关的事件通常如此——没有谁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努力取得了什么成果。

  “两百秒后与莱森纳尔会合。”传出飞船的声音。

  拉芙娜听到了,点了点头。她抬起手:“别了,基耶特·斯文森多,台罗勒,格利姆弗雷勒。”

  迪洛基人轻轻啁啾,发出他们的道别。斯文森多扬起手,显示拉芙娜的窗口关闭了。

  ……在他的余生中,基耶特·斯文森多终生铭记着她的面容,越到后来,这张脸越像他的女儿乌尔维拉。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张脸已经密不可分,融为一体。
第二部完
第三部分 第三十七章

 

  “爪族世界。我看到了!范!”

  主显示窗出现了这个星系的实拍图像:一颗太阳,离他们不到两亿公里,把白昼的阳光洒在指令舱内。闪动的红色箭头标出己经可以判明方位的行星,其中一颗——距他们只有两千万公里——注明“地球类型”。刚刚脱离跃迁状态,定位只能精确到这个程度。

  范没有回答,只呆呆地盯着显示窗,仿佛他们看到的图像有哪里不对劲。与瘟疫的战斗之后,他体内有一根弦绷断了。从前他是那么信任体内的天人裂体,现在却对它造成的后果万分困惑。战斗之后,他比任何时候更加自闭。现在他似乎觉得,只要能再跑快些,残存的敌人就拿他们没办法。他从来不像现在这么不信任蓝荚和绿茎,几乎把他们当成了比尾随飞船更大的威胁。

  “妈的!”范大骂一声,“瞧瞧相对速度。”每秒七十公里。

  找准与星球的相对位置很容易,但要:“使速度与星球转速保持同步很费时间,范阁下。”

  范愤怒的目光投向蓝荚:“这些话我们三个星期之前就告诉当地人了,忘了?启动冲压发动机的是你。”

  “经过你的审查,范阁下。肯定是导航系统又出了小故障……简单的轨道计算居然也会出错,这个我真想没到。”某个参数弄反了,接近速度达到每秒七十,而不是零。蓝荚朝二级控制面板飘去。

  “也许是吧。”范道,“但这段时间内,我要求你离开指令舱,蓝荚。”

  “可我能帮上忙!事情多多,要联系杰弗里,调整相对速度,还要——”

  “离开指令舱,蓝荚。我没时间盯着你。”范一个猛子,头下脚上,扑过隔开两人的空间,差点和抢上来挡在车手前的拉芙娜撞个满怀。

  她飘在两人之间,嘴里连珠般说:“好好,行行,范,没问题,他会离开的。”一只手抚着蓝荚剧烈颤抖的枝条。过了片刻,蓝荚蔫了下来:“我走,我走。”拉芙娜继续抚慰着他,挡在范和车行树之间。蓝荚沮丧地走了。

  车行树离开指令舱后,她转身面对范·纽文:“范,导航系统难道就不会出故障?”

  对方好像没听见。舱门刚一合拢,他立即回到控制面板前。根据纵横二号最近一次评估报告,他们只能比瘟疫舰队提前五十三小时赶到。现在又得浪费时间,重新调校速度。这项工作本该三周前便已完成。“准有人,有东西,整咱们……”范喃喃自语,手里调整着控制参数,“也许是故障。该死的,下一次启动火箭只能完全、彻底手动了。”加速警报器响彻飞船指令舱,范飞快切换着监控窗口,看有没有什么可能导致危险的大问题,“你也来,坐好,固定。”他伸出手去,手动关闭五分钟倒数计时器。

  拉芙娜飘回控制台,解开座椅搭扣,坐下来系牢。只听范在全船公开通讯频道上宣布五分钟计时倒数己经中断。紧接着,冲压发动机点火,一阵压力缓缓传来,将她压在网状椅背。十分之四个标准重力加速度——可怜的纵横二号只能提供这么点动力了。

  范说手动是当真的。主显示窗现在已经有点呆板不灵,不能随飞船动作及时变换视角,能提供帮助的图标和标注也越来越少。他们只好尽可能将主窗口视角定在飞船前进的轴线上,固定翼侧显示窗口与主窗口的角度。范的双手在控制面板上移动,两眼不住地来回扫视各窗口。他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全凭自己的感觉飞行,完全不信任别人的地步。

  范又用了一次超能驱动器。他们距目标两千万公里,可以来一次超微型跃迁。范·纽文反复调整参数,极力减少跃迁距离,让跃迁尽可能精确。显示实拍外景的视窗将阳光投进舱内,每隔几秒钟角度便稍有变化,先照在拉芙娜左肩,一会儿便到了右肩。飞船与目的地的相对位置变化频仍,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联系上杰弗里。

  突然之间,一个星球充斥在他们脚下的窗口:巨大,地势起伏不平,蓝色中夹杂着一缕缕白色。杰弗里·奥尔森多说的没错,爪族世界的确是一个地球类型的星球。几个月太空中的漫漫长旅,中间又有斯坚德拉凯的惨剧,这幅景色陡然出现在眼前,拉芙娜猝不及防。海洋,这个世界大多数地方为海洋所覆盖,但在明暗分界线附近有一片片阴影,那是陆地。行星边缘还看得见一颗小小的月亮。

  范深吸一口气:“距离约一万公里。太好了。惟一的麻烦就是,我们的接近速度高达每秒七十公里。”拉芙娜眼看行星越变越大,仿佛不断膨胀,直扑上来。范观察了几秒钟:“别担心.不会撞上。刚好擦过,哈,行星北缘。”

  行星在他们下面越胀越大,挡住了月亮。拉芙娜一直很喜爱斯坚德拉凯赫特行星的外观,但那个世界的海洋面积小得多,又被纵横交叉的迪洛基轨道划成了一小块一小块。这个地方真美啊,跟中转系统一样,而且像是一颗完全没有开发的处女星球。小小的北极冰帽沐浴在阳光下,她可以看到海岸向南延伸,直伸到明暗分界线。我看到的是西北海岸,杰弗里就在那下面!拉芙娜在键盘上输入命令,让飞船同时使用超波通讯机和无线电,再次尝试与杰弗里的飞船建立联系。

  “超波通讯联系上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对方飞船怎么说?”

  “全是噪音,可能只是返回的测向信号。”即对纵横二号所发信号的应答。大风暴之后,大多数时间里只有这种信号。一段时间以来,杰弗里一直住在离飞船十分近的地方。有的时候,她几乎可以立即得到回复,即使是当地的夜间。要是能再次跟他通话就好了,哪怕只是……

  爪族世界现在已经填满半数显示窗,距离接近到只能隐约看出星球边缘的弧度:一线天光,渐渐融入黑沉沉的太空。在海洋衬托下,已经可以看出冰帽、冰山的细部。云影也能看见了。她的目光沿着海岸向西南望去,一个个岛屿和半岛紧紧挤在一起,简直分不清谁是谁。黑乎乎的山,山间一道道白色冰川,褐绿相间的山谷。她极力回想他们从杰弗里那儿了解的当地地理。那是秘岛吗?无法分辨,岛屿实在太多了。

  “与行星表面成功建立无线电联系。”传来飞船的声音。与此同时,一个闪动的箭头指向离海岸不远处的内陆的一点,“希望实时传送音频吗?”

  “对,对!”拉芙娜道。飞船反应太慢,她不耐烦地猛敲键盘,输入命令。

  “喂,拉芙娜,哎呀,拉芙娜!”小男孩激动的声音回响在指令舱。声音和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样。

  拉芙娜输入双向通话指令。他们离杰弗里只有不到五千公里,虽然正以每秒七十公里的速度掠过,距离也足可以进行无线电对话了。“你好,杰弗里!”她说,“我们终于到了,但是我们需要——”我们需要你的四条腿朋友尽量为我们提供方位值。怎么才能尽可能快速、有效地表达这个意思?

  地面上的小男孩却有他自己的紧急情况要说。“——快来帮我们,拉芙娜,快!木女王的兵杀过来了!”

  砰的一声,好像通讯机磕了一下。响起另一个声音,很尖,语调也怪里怪气地不准。“是铁先生,拉芙娜,杰弗里对①。木女王——”这些话还很像人类发出的,下面却变成了嘶嘶嘶的呜噜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杰弗里的声音,“‘埋伏’,那个词是‘埋伏’。”

  “对……木女王做了很大很大、很大个埋伏。现在到处是了。不帮助,几小时我们死。”

  木女王从来没有希望成为一名战士,但维持六百年的统治需要各类技巧,她学会了战争之道。最近几天,她有意摒弃了某些作战原则,比如信任自己的下属。玛格兰高地的确爆发了一场伏击战,却与铁大人的设计大相径庭。

  她的目光越过布满小帐篷的阵地,落在维恩戴西欧斯身上。那个共生体一半躲在隔音篷垫后,但她还是能看出,此人不像原来那么张扬了。任何人处在他的处境都会惶惶不安。维恩戴西欧斯清楚得很,他是死是活,全看女王是不是信守诺言了。哼……一想起这个杀害了那么多人、背叛的人更多的家伙居然还能保住狗命,女王禁不住怒火中烧。她意识到自己的两个组件已经按捺不住,嘴唇收缩,露出咬得紧紧的撩牙。两只幼崽被看不见的威胁吓得缩在怀里。这么多组合挤在这么小的地方,阵地弥漫着汗臭,充斥着思想声。她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舔舔幼崽,宁静一会儿。

  【①铁先生的萨姆诺什克语不流利。】

  好吧,她会信守诺言。也许收获值得付出这个代价。铁先生的机密大事没告诉维恩戴西欧斯,后者只能自己推测,但他对铁先生作战计划的了解远比对方猜想的多。维恩戴西欧斯知道伏兵在哪儿,兵力如何。铁先生的部队对自己手中的超级大炮和叛徒提供的情报太过自信,被木女王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很快便土崩瓦解了,连他们神奇的大炮也有不少落进了女王爪中。

  山后,木城炮兵正用这些大炮向远方开火,尽情利用被俘的剔割炮兵交出的储备弹药。叛徒维恩戴西欧斯让她付出了沉重代价,但囚犯维恩戴西欧斯也许能为她带来胜利。

  “女王。”是斯库鲁皮罗。她招手让他靠近些。炮兵司令蹭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在二十五英尺外坐下。这个距离近得有点不拘礼仪,战斗赶走了一切繁文缛节。

  斯库鲁皮罗的思想声急乎乎响成一片。瞧他的样子,既精疲力竭,又欣喜若狂,同时气急败坏。“陛下,现在完全可以直扑城堡所在的山头。”他说,“反击火力已经快被我们彻底消灭了。城堡的部分城墙已经轰塌。陛下,有了炮,城堡的历史到此为止了,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连我们的小炮也抵挡不住。”

  女王的头上下起伏,表示同意。长期以来,斯库鲁皮罗把绝大多数时间花在数据机上,不断学习各种制造技术——主要是火炮的铸造。木女王却把她的时间用于研究这些发明创造带来的后果上。到现在,她深刻领会了武器对于社会的影响,无论是什么武器,从最原始的到怪异得简直不像武器的武器。她在这方面的认识远比包括约翰娜在内的一切人深入。城堡总是随着火炮之类武器的发明退出历史,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千百万次。她的世界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我们就马上前进——”

  帐篷上方远远传来一声呼啸。真少见,是飞过来的炮弹。她把怀里的幼崽裹紧了点,顿了顿。二十码外的维恩戴西欧斯则不成体统地缩成一团,差点拱进地下。炮弹落在他们前面的山丘,发出“噗”的一声闷响。说不定是咱们带来的小炮打的。“我军应该充分利用城堡被破坏的有利条件。我要让铁先生明白,老一套的讹诈和折磨手段行不通,只能让他的处境更加恶化。”基本上可以肯定,我们会夺得飞船和那个人类小孩。问题是,怎么才能使我们夺回的不是一堆残骸、一具尸体?她准备在下面几个小时冒冒险,只盼约翰娜不知道其中风险究竟有多大。

  “遵命,陛下。”但斯库鲁皮罗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他好像突然间比刚才更加疲惫、更加忧心忡忡了,“女王,我担心……”

  “怎么?潮流利于我们,正好勇往直前、乘风破浪。”

  “是的,陛下……可如果我们向前推进,翼侧和后方都会受到威胁。我是说敌人的远程侦察部队,还有森林大火。”

  斯库鲁皮罗是对的。在己方战线后活动的剔割分子威胁越来越大。敌人的兵力不多。玛格兰高地的剔割部队不是被击毙,就是被打散了,少数袭扰翼侧和后方的敌兵装备低劣,只有过去的十字弩和战斧……问题是这些敌兵的协调异乎寻常地出色,战术运用也非常高明。从这些手腕中,她看出了剜刀的爪影。不知为什么,她那个邪恶的孩子还活着。像一个销声匿迹的幽灵,偏偏这时重返人间。再拖一阵子,这些游击部队将沉重打击女王的补给线。不能拖!两个成员站起身来,直视斯库鲁皮罗的眼睛,再次强调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立刻进军,我的朋友。远离本土的一方是我们;兵力有限、补给困难的一方也是我们。如果我们不能迅速取胜,就会被分割,被歼灭。”被剔割。

  斯库鲁皮罗也站了起来,赞同地连连点头。“行脚也这么说。约翰娜更是希望直取城堡……不过陛下,就算全力推进,我们还有些别的问题。我费了多少个十天的心血,在数据机上绞尽脑汁,这才造出咱们那种小炮。陛下,我知道铸炮难到什么程度,可在玛格兰高地缴获的大炮……射程是我们的三倍,重量却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一。他们是怎么造出这种大炮的?”声音里饱含恼怒和屈辱,“那个叛徒认为,”斯库鲁皮罗的一只嘴朝维恩戴西欧斯的方向一努,“铁先生手里有约翰娜的兄弟,但约翰娜说他们根本没有数据机。陛下,铁先生手里肯定掌握着咱们不知道的王牌。”

  连督战处决都不管用了。一天又一天,铁先生怒火日增。独自一人待在城墙上时,几只组件来回急转圈子,满腔怨愤,其他一切都无暇顾及。自从摆脱剜刀的刀子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欲狂。控制住,别等他来剔割你。早年的铁先生仿佛不断从远方呼唤。

  他紧紧抓住这个念头,重新振作起来。铁先生瞪着淌到地下的涎水,嘴里干得像吞了烟灰。三只组件肩头布满牙齿留下的伤痕——他一直在撕咬着自己。这也是个剜刀很久以前替他剔割掉的老毛病。把怒气发泄到其他人身上,别冲着自己。铁先生机械地舔着伤处,走到胸墙边。

  天尽头,灰黑色的烟雾遮住了大海和海岛。近几天来,夏季热风变得滚烫,一股烟味。现在更可怕了,像吹动的火舌,裹携灰烬和烟雾,不住抽打着城堡。昨天一天里,连苦峡另一边都变成了一片雾腾腾的火海。今天看得见那边的山坡了,已经变成了一片褐色黑色,空中烟雾缭绕,不断飘向大海。往年仲夏时分也时常有灌木丛、森林起火,可今年,老天仿佛变成了一个好战的超级共生体,大火燎原,无处不在。都是那些该死的大炮干的好事!今年他甚至无法撤到凉爽的秘岛,随便大火怎么蹂躏内陆与海岸。

  铁先生不理会阵阵刺痛的肩头,在石砌城墙上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压住方才的怒气,竭力理清思绪。那个混蛋维恩戴西欧斯没有老老实实当他的叛徒,这家伙变成了个双料叛徒。维恩戴西欧斯可能被识破,这种事铁先生早已料到。他在木城还安插了其他间谍,维恩戴西欧斯一出事,他们会立即向他报告。怎么事先竟毫无征兆……直到玛格兰高地的惨败。维恩戴西欧斯刀锋一转,把他的计划全盘奉送到对方嘴巴前。木女王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这里,而且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

  他竟然需要天外来客拉他一把,把他从木女王爪子里解救出来。这谁能想到?他用尽心机,一门心思筹划怎么在拉芙娜到达之前将南方人一鼓荡平。可现在,他委实需要天上伸下援手——还有五个多小时啊。一想到这个,铁先生差点重新狂性大发。辛辛苦苦哄骗阿姆迪杰弗里,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此间大事一了,我非好好享受弄死那两个的乐趣不可!他们比谁都该死,死有余辜。种种坎坷,皆因他们而起。一天到晚不停地索要他的关心呀、爱护呀,倒好像他们是发号施令的主子,而他铁先生倒成了奔走趋附的奴才。傲慢无礼的东西,给他的侮辱比上万名普通士兵加在一起还多得多。

  内城里忙乱嘈杂:劳工组合的号子声、铰盘的吱呀声、大石块被拖动时发出的刺耳的磨擦声。剔割王国的这个核心并没有垮,只要再有几个小时,城墙轰开的缺口就能修好,北方也会调来新的大炮。我的辉煌计划仍然可能成功,只要我能振作精神,不计损失,计划仍然可以成功。

  四周乱哄哄的,他几乎没听到城墙内侧梯级上传来的脚爪声。铁先生后退两步,一转身,所有脑袋全部面对传来声音的方向。施里克?但施里克会先报告再走近。他放心了——只有四只脚爪的声音,上来的是个单体。

  剜刀的成员走上城墙,朝铁先生一躬身。没有其他组件协调,这个礼敬得很不像样。单体身披的无线电斗篷一尘不染,发着黑沉沉的乌光。部队对这些斗篷以及斗篷下的单体、双体(好像比正常的共生体更加聪明!)怕得要死,就连铁先生身边知道这些斗篷是什么的助手——就连施里克——见了这些身披黑斗篷的身影,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儿也不敢出。眼下的铁先生极度需要这个剜刀残体,一生中他从没有这么需要过另一个人,或者说东西——除了来自天上的那伙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傻瓜蛋。“有什么新情况?”

  “允许我坐下吗?大人?”恭顺的请求后是不是隐着一丝剜刀的嘲弄的笑意?

  “想坐就坐。”铁先生不耐烦地说。

  单体在石砌地面上舒舒服服坐下来。但铁先生发现它疼得抽搐了一下。二十天来,剜刀残体一直四散在这一片广阔地区,除了短暂的间隙,几乎从未除下斗篷。乌光闪烁金银饰,真是豪华的折磨啊。眼前这个组件洗澡时铁先生看过,斗篷最重的地方,也就是它的肩臀,毛皮被磨得大片脱落,光秃秃的中心是一块块鲜血淋漓的擦伤。脱下斗篷、成了白痴之后,这个单体叽叽呱呱,直嚷嚷说疼呀、疼呀。铁先生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些话,即使这一个没多少语言能力。每当这种时候,铁先生便感到仿佛自己成了过去那位手执利刃的大师,剜刀却变成了他剔割教诲的学生。

  单体一时没有说话,尽管它极力掩饰,铁先生还是听出了它的喘息。“昨天我们打得还不错,大人。”

  “但这里打得一团糟!几乎损失了全部大炮,被困在城堡里了。”只怕外星人来得太迟,无法援救他们。

  “我说的是外面。”单体的鼻子指指城墙外的远方,“您的侦察兵训练有素,大人,指挥官也非常出色。这会儿我正在木女王的后方和翼侧。”单体做了个残缺不全的笑脸,“‘后方和翼侧’,有意思。对我来说,木女王的远征军只不过是一个共生体,我方突击步兵则像我脚爪上的钢爪尖。大人,我们给了女王重重的一击。我在苦峡放了把大火,只有我才能看出火势的延伸方向,知道怎么利用大火消灭敌人。再过四天,女王的补给线便会彻底中断。到时候她只能听凭我们摆布了。”

  “太慢了,说不定我们今天下午就会完蛋。”

  “是啊。”单体脑袋一歪,瞧着铁先生。它在笑话我。当年剜刀训育组合时,每遇到问题,需要处决不合格组件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但拉芙娜和其他客人五个小时内就会赶到,不对吗?”铁先生点点头,“这样就没问题了。我向你担保,几个小时内,木女王的主要攻势搞不起来。你只需要让阿姆迪杰弗里相信你就行。我看,还应该把原订计划提前一点,安排得更紧凑些,只要拉芙娜拼命赶——”

  “外星人已经拼劲全力赶路了,我知道。”拉芙娜没有透露她的意图和动机,但她正处于十万火急之中,恨不得一步跨过来,这一点无可怀疑,“如果你能拖住木女王——”铁先生集中精力,思考当前的各项安排,发现自己的惧意渐渐退去。运筹帷幄是一件让人宽慰的事,“难处在于,我们必须同时处理两个难题,而且要协调好。以前很简单,只需要假装受围攻,把飞船骗进城堡的陷阱。”他转过一只脑袋,向内城点了点,坠落飞船上方的石砌穹顶仲春时节便已完工。现在被弹片打坏了一点,大理石贴面掉下来不少,幸好还没被炮弹直接命中。它的旁边便是张开大嘴有陷阱:中间地方宽敞,足够容纳前来援救的飞船,四面石柱环绕——这就是嘴里的利齿:炸药运用得当,这些牙齿便会咬进来援者体内。这是铁先生的最后一招。最好是趁外星人出来与亲爱的杰弗里见面时抓住他们,或者杀掉他们。非到万不得已,铁先生不会使用自己的最后绝招。多少个十来天,铁先生精心打磨这个计划,怀着极大的满足感抚弄它,充分利用了得自阿姆迪杰弗里的人类心理,加上自己了解到的飞船通常的降落地点,把计划安排得滴水不漏。可现在:“——现在我们真的需要外星人帮一把。现在担子重了一倍:诱他们进入陷阱,还要哄骗他们替我们消灭木女王。”

  “这两件事,同时做的话很难。”斗篷下的单体道,“为什么不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算不上欺骗,就是让他们替我们消灭木女王。这之后,再考虑怎么对付他们。”

  铁先生沉思着,一只爪子轻轻叩打地面,“是啊。可是,如果他们看到的太多……他们不可能傻到杰弗里那个地步。据杰弗里说,人类历史上也有城堡、有战争。让他们飞来飞去的话,可能会发现杰弗里绝不会发现、也绝不会明白的东西……也许可以骗他们在城堡着陆,把他们的先进武器架在城墙上。只要落进陷阱,我们就算把他们攥在爪子里了。他妈的,又得在阿姆迪杰弗里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了。”幸福的运筹帷幄令人恼怒地被现实绊了一下,“让我再跟那两个打交道,想想都头疼。”

  “看在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份上,那两个只是小崽子罢了。”残体顿了顿,“不过,要论天生的聪明,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共生体赶得上阿姆迪杰弗里。你觉得,他会不会突破孩子气的局限,”他用了个萨姆诺什克语里的词儿,“识破咱们的手段?”

  “不,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们的脖子叼在我嘴里,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说得对,泰娜瑟克特,他们确实爱戴我。”所以我才这么憎恨他们,“只要我跟他们在一起,那只螳螂总缠着我不放,抱呀摸的,巴不得我也这么待他。哼,近得可以割断我的喉管,抠出我的眼珠子。对,我说的每个字他们都会信个十足。可恨我不得不忍受他们没完没了的侮辱。”

  “冷静点,我亲爱的学生。控制他人的要诀就是既理解他们,又不为他们所动。”残体打住不说了,跟平常一样,不会做得太出格。但这一次,铁先生只觉一股怒火直顶上来,没等他意识到,嘶嘶的咆哮声已经脱口而出。

  “永远……别再……教训……我!你不是剜刀,只是个残体。混帐东西,现在你连残体都算不上,只是个残体的残体。再说一个字,我把你剁个粉碎,砍成他妈一千多块。”成员们气得直打哆嗦,他尽力压制。为什么没早宰了他?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剜刀,比什么都恨。宰了他不费吹灰之力。问题是这个残体一直是他无法抛弃的宝贵财富,现在也许是他免遭败绩的惟一指望,而且完全受他铁先生的控制。

  单体的样子好像怕得要命。“坐好,你!我要的是你的建议,而不是教训。我不杀你……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没办法跟那两个小崽子耍那套鬼把戏,一次几分钟还行,或者旁边有另一个共生体帮我挡开他们。爱来爱去,没完没了,真受不了。只要上了一个小时,我、我非大开杀戒不可。所以我要你去跟阿姆迪杰弗里说说,解释解释‘目前的局势’,说清——”

  “可——”单体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盯着你的,不会把那两个交给你。我只要你帮我解决跟他们接触的问题。”

  单体再也无法掩饰肩头的创伤,整个身体都耷拉下来,“如果您这么吩咐的话,我自然执行您的命令,大人。”

  铁先生露出全副獠牙:“这就是我的吩咐。有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任何重要的事,我都必须在场,尤其是跟外星人用无线电通话时。”他一挥爪子,把单体从城墙上打发走,“去吧,跟那两个小孩厮混去吧,记住别违反我的命令。”

  斗篷走后,他把施里克唤上城墙。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花在巡视城墙、与参谋作种种安排上。铁先生惊喜地发现,把阿姆迪杰弗里这副担子交出去之后,自己的头脑灵活多了,情绪也好多了。参谋们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也能轻松自如地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比如城墙缺口无法修复处干脆设下陷阱,安排滚木擂石。北面铸炮厂今天结束前就会运来新的大炮。施里克的一个手下又提出了供应食物和饮水的新方案。远程侦察兵那里捷报频传,敌人的后方补给线已经撑不住了,没等打到飞船山,他们便会耗尽弹药。即使现在,打过来的炮弹也稀稀拉拉,越来越少了。

  太阳从南方升起时,铁先生又回到城墙上,思考该对外星人说什么。

  现在差不多又像过去一样了,计划稳步实施,一切顺顺利利,辉煌的成功仿佛伸手可及。但是……跟那个单体说话之后,这几个小时以来,他的脑海深处始终有一种惧意,像一只小爪子,不住抓搔。从表面上看,发号施令的是他铁先生,剜刀残体则俯首帖耳。可是,这个共生体虽然分散在四面八方,却仿佛比从前更像一个整体。唔,过去,剜刀残体总是强装出沉着自如的样子,但却无法完全掩饰内在的紧张。近来他却好像真的完全镇定了,几乎有点……飞扬跋扈。飞船山以南的王国部队全部掌握在剜刀残体手里,今天之后——在铁先生的命令下——他更可以天天跟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命令是铁先生自己下达的,不过都一样。剜刀残体显然精疲力竭、痛苦万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那位大师当年全盛时期,有本事把一大群狼哄得团团转,让它们把他当成自己的主子。而且,我不在场,怎么知道他对其他人说什么?我有间谋随时向我汇报他的动向,但他们说的会不会也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现在手头没有急待办理的紧急事务,恐惧的小爪子于是抓得更狠了。我需要他,这没错,但现在容不得再犯任何错误。思忖良久,他恨恨地哼了一声:只好承受这些风险。如果有必要,他会利用自己得自第二套斗篷的知识。这些知识他巧妙地瞒过了剜刀残体。真到了那个时候,残体会发现死亡来得和无线电波同样迅速。

  调整飞船接近速度的同时,范已经开始着手处理超能驱动器的问题。如果能妥善解决,将大大节约时间。但这个问题十分棘手,跟飞船的设计性能不符。纵横二号目前正在这个太阳系内部跳来跳去,只要一次走运,跃迁到恰当位置,就万事大吉了。但如果来一次大不走运的超微型跃迁,正好撞在哪颗行星上,结果便是完蛋大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种事一般才不怎么做。

  一连几个小时为飞行控制系统编制新程序,摆弄超能驱动器,可怜的范累得双手都轻轻颤抖起来。每次爪族世界重新出现在眼前(多数情况下只是远处一个蓝色光点),范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连续好几秒钟时间愤愤地瞪着它。拉芙娜能够看出,他对自己越来越怀疑了。范的记忆告诉他,自己摆弄低科技水平的自动化系统应该很在行,但纵横二号飞船上有些设备,按说非常简单,可他就是捉摸不透。也许,他的全部记忆、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出众能力、在青河舰队中的经历,都是天人的廉价玩笑。

  “瘟疫舰队,还有多远?”范问道。

  绿茎一直在车手的船舱中通过导航显示窗监视舰队的动向。一个小时内,同样的问题已经间过五次了。但她的声音仍旧很平静,很耐心。可能她觉得反复问同样的问题再自然不过了。“距离四十九光年,预计到达时间四十八小时。七艘掉队的飞船又多了。”减法拉芙娜会算:剩下的还有一百五十二艘。

  传来蓝荚语音合成器的声音,压过他的伴侣,“最近两百秒内,他们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一点,这是底层不同地区的界区质量不同造成的我认为。范阁下,你做得很好,但我的飞船我最了解。只要你允许我来驾驶,节约一些时间可以,请——”

  “闭嘴。”范厉声道。语气严峻,但字眼儿仿佛是自动蹦出来的。近来这种对话——或者说半截对话——很多,与范询问瘟疫动向的次数相当。

  这次旅途开始的几周,拉芙娜一直以为天人裂体相当于某种超人。实际上它只是一些零星片断的信息和自动化系统,仓促之中急急忙忙载入的。它的情况谁都说不准,也许一切正常,也许它已经出了大毛病,正将范的大脑撕成碎片。

  长期存在的恐惧和怀疑一次次反复出现,一道柔和的蓝光骤然打断了这个循环——爪族世界!终于成功了,一次绝妙的精确跃迁,几乎和五小时以前误打误撞碰上的那一次一样出神入化。两万公里外,一弯巨大的新月,这是行星处于太阳照射下的一溜,其余部分是黑乎乎的一团,只有南极处悬着一点绿色光晕。杰弗里·奥尔森多在行星另一面的北极,正是白天。抵达之前无法建立无线电联系——她不懂怎么在极短距离内利用超波通讯装置。

  她从这幅景色前转过身来,范仍旧凝视着她身后的天空。“……范,四十八小时咱们能办成什么事?说不定只会把反制手段弄坏,你说有这种可能吗?”还有杰弗里和铁先生的人民怎么办?

  “也许吧。但另外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肯定存在。”声音越来越低,“我以前也被人追杀过,遇到过更大的困难。”可是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ID 蜂王浆
第三十八章

 

  两天多了,杰弗里看到天空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和阿姆迪躲在保护飞船的巨大穹顶下,安全倒是安全,可外面的动静一点都看不到了。要不是有阿姆迪,我在这里面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现在简直比他刚到秘岛时还糟糕,杀害妈妈爸爸的坏人离他们只有几公里,还抢走了铁先生的不少大炮。最近几天里,大炮一响就是好几个小时,轰隆隆,轰隆隆,震得地面晃个不住。有的时候,连穹隆厚厚的石墙都像要轰塌了似的。

  吃的东西由别人给他们送进来。两个孩子或是坐在飞船控制间里,或是照料沉睡在冷冻箱里的其他人类孩子。简单维护工作杰弗里还记得,他天天都做。可只要透过冷冰冰的透明棺材盖向里面张望,杰弗里总是觉得非常害怕。有些孩子几乎没怎么呼吸,棺材里的温度好像也太高。可他和阿姆迪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他们。

  今天还是老样子,但却充满欢乐。长时间的无线电静默打破了,阿姆迪杰弗里还有铁先生现在可以跟拉芙娜直接说话!再过三个小时,她的飞船就到了!连炮击都停下来了,好像连木女王也知道自己已经末日来临。

  还有整整三个小时啊。如果只有他自己,杰弗里肯定会急得上蹿下跳,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他九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自然也像大人一样,有天大的烦恼。幸好还有阿姆迪。从很多方面说,这个共生体比杰弗里聪明得多,可他到底是个小孩子,恐怕只有五岁——阿姆迪自己也说不清,只能猜到这个地步。除了专心思考大问题时,这孩子简直一刻都安生不了。跟拉芙娜说话以后,杰弗里想坐下来,像大人一样,好好操操心。可阿姆迪不停地在船舱里追着他不放,前后左右瞎嚷嚷,一会儿用杰弗里的声音,一会儿用拉芙娜的声音,还不断地有意向他身上撞。杰弗里跳起身来,恨恨地瞪着这个淘气包。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他突然想到,拉芙娜会不会也这么看我?想到这个,他觉得既高兴,又难受。嗯,现在他应该负起责任来,比如说耐住性子。一个组件直奔过来,正要窜过他的腿档,他一把抓住这个乱挣乱踢的小东西,把它举到眼前。其他组件兴奋地一拥而上,从四面八方撞着他。

  两人倒在干枯的霉菌丛里,扭打了一会儿。“出去转转,出去转转。”

  “咱们得留在这儿,等着拉芙娜和铁先生。”

  “别担心,记着时间就行。”

  “好吧。”去哪儿呢?

  两人走过点着火把的昏暗的大厅,来到穹隆内墙的一排通风窗前。杰弗里东张西望,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没什么不同寻常的。铁先生非常担心木女王的间谍混进飞船,连他自己的士兵都很少进来。

  内墙阿姆迪杰弗里以前就探过。隔音垫下,石墙又潮又冷,还有些通向外面的窟窿。肯定是通风用的,可为什么那么高?快十米高了,那儿的墙壁已经开始向内弯曲,形成弧形的拱顶。砌墙的石块很粗糙,还没来得及好好打磨。为了抢在木女王打来之前完成这个保护飞船的穹隆,铁先生的工人干得非常匆忙。什么都没磨光,隔音垫上也没有装饰。

  在他前后的阿姆迪嗅着墙缝和新抹的灰浆,杰弗里怀里的组件也协调一致地动弹起来。“哈!快来,我早知道,这些灰浆肯定会脱落,里面的石块可以抠出来。”共生体说。杰弗里松开手,阿姆迪全体冲向一个墙角。看上去跟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可阿姆迪伸出五双爪子,使劲刨着。

  “就算把石头刨出来,又有什么用处?”杰弗里以前看着这些石块被工人们吊下来,安放就位。每块差不多都有五十厘米见方,一排排错开砌好。刨出一块来,只会发现前面还有另一块挡着。

  “嘿,嘿,我不知道。这件事儿我早就瞧在眼里,专门等到咱俩闲得没事的时候打发时间……唷,灰浆把我的嘴唇烧了一下。”刨刨刨,阿姆迪把一块跟杰弗里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石块传到身后。砌墙石里真的有一个洞,大小刚够阿姆迪的一个组件钻进去。一名成员嗖地窜进那个小窟窿。

  “高兴了?看够了?”杰弗里扑通一声趴在窟窿边,尽量朝里面看。

  “你猜怎么着?”正凑在他耳边的一只组件发出阿姆迪的尖叫声,“这儿有一条隧道哎!不是又一堵石头墙。”一只成员一扭身,擦过杰弗里,消失在黑洞洞的窟窿里。秘密隧道?未免太像讲述尼乔拉时代的童话故事了。“杰弗里,这儿挺大的,完全长大的组件都进得来。要爬的话,连你都能挤进来。”又有两只阿姆迪钻进洞口。

  没准儿里面真的大得能让一个人类小孩钻进去,可入口太窄,连幼崽都只有硬挤。杰弗里没办法,只能拼命朝里面张望。留在洞外的阿姆迪把看到的告诉他。“——里面好长,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弯了,打头的我朝上面钻进去了,比你的头还高。变窄了,我只能排成一行走。”阿姆迪的声音兴奋极了,比他平时打打闹闹还来劲。又有两只组件一头扎了进去。这场探险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惜没有杰弗里的份儿。

  “别走太远,小心出事。”

  还有两名成员留在洞口,和他在一起,其中一只抬头望着他:“别担心,别担心。这条隧道不是碰巧空出来的,我觉得好像是先在石块上挖好了槽子,砌墙时才会弄出隧道。是有意搞的。可能是铁先生特意留的救生通道。我没事,我没事。哈,哈,呜哈哈哈哈。”又一只钻了进去。又过一会儿,最后一只也拱进洞口,不过走得不远,阿姆迪还能继续跟他说话。这回这个共生体可算高兴了,自顾自地唱着、吠着。这家伙打什么主意,杰弗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在玩一场杰弗里永远别想玩的游戏。组件拉成一串时,阿姆迪简直满脑子怪念头。讨厌。这下可好,他玩进了石头里,除了前后的组件,完全听不到外头任何人的思想声——准保比什么都来劲。

  傻里傻气的哼哼唱唱继续了一会儿,接着,阿姆迪的声音几乎恢复了常态:“哎,这条隧道分成好多岔道,可以去好多别的地方。前头的我碰上一个三岔路口,一条向下……我要是再多几个成员就好了,可以各走一条道。”

  “哼,别做梦了!”

  “嗯,好吧,今天走上头这条岔路。”安静了几秒钟,“这儿还有扇小门!门真小,像只能装进一只成员的小房间上的那种。没锁哎。”最前头的组件传出石头门轴转动的声音,直传到杰弗里耳边,“哈!看见光线了!就在上头一点,有扇窗户。听到风声了吗?”又传出风声、从秘岛方向飞来的海鸟的叫声。听上去真太棒了,“嗯,嗯,这得费点事。可我非爬上去不可,想瞧瞧外头……杰弗里,我看见太阳了!我出来了,正坐在穹隆拱顶外头哩。能一直看到南边老远的地方。哎哟,那边好大的烟。”

  “能看见山头吗?上面情况怎么样?”杰弗里问离他最近的组件,从洞口还勉强能看见它那身黑白相间的毛皮。至少阿姆迪还跟他保持着联系。

  “比上个十天里颜色深了些。看不到兵。”杰弗里听到一声阿姆迪中转过来的炮响,“倒霉,还在打炮……刚好打在拱顶那一面。山头肯定有人,在我的视线下面一点,被挡住了,看不见。”木女王,终于杀过来了。杰弗里哆嗦了一下,又气又怕。气的是他自己看不见,又怕真的看见什么可怕的事。有时他会做有关木女王的噩梦,梦见她是什么样子,怎么杀害爸爸妈妈和约翰娜。从来没有什么真切的形象……但梦得多了,真切得仿佛是他自己的记忆。铁先生肯定会打败木女王。

  “喔,喔。咱们的老朋友泰娜瑟克特从内城过来了,看样子是朝咱们这儿来的。”阿姆迪撒腿往回跑,一路上磕磕绊绊,最好别让泰娜瑟克特知道他们发现了一条隧道,他准会命令他们离它远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半数阿姆迪从墙里蹦出来。第四只有点左摇右晃,头晕眼花。杰弗里说不清是因为它自己拉得太远,还是因为洞里还有几个,共生体暂时被切断了。“镇定点儿,做出平常的样子。”

  接着,另外几个也钻了出来,阿姆迪定定神,拉起杰弗里,拔腿便跑。“到通讯机那儿去,假装一直在联系拉芙娜。”阿姆迪知道得很清楚,飞船半小时后才能折回来。说实话,铁先生手里的飞船减速公式还是他算出来的呢。这些顾不上了,两人你追我赶,三步并成两步,奔上飞船舷梯,一头扑到通讯机前。刚刚把天线拉到信号接收状态,穹隆西边的大门便打开了。外面的天光映出一名卫兵的剪影,还有泰娜瑟克特——单独一个成员。卫兵退了出去,关上门。身披斗篷的单体踏着地面的苔鲜,慢慢朝他们走来。

  阿姆迪迎了上去,嘴里胡扯着他们是怎么怎么想跟拉芙娜联系,但无线电通讯怎么也搞不好。这个谎撒得有点笨,杰弗里心想,阿姆迪还没从刚才的石墙探险中镇定下来。

  单体看看阿姆迪身上蹭的白灰:“爬墙去了,对不对?”

  “什么?”阿姆迪自己互相瞧了瞧,发现了身上的灰。平常他一直挺机灵的,不像今天这么笨。“嗯。”他臊眉搭眼地说,拍拍身上的灰,“你不会告诉铁大人吧?”

  多半不会帮我们。杰弗里心想。泰娜瑟克特先生①的萨姆诺什克语学得比铁先生强多了,除了铁先生外,他是惟一一个跟他们聊天的人。可他就算没穿无线电斗篷之前,也喜欢动不动发脾气,什么都要管,很像杰弗里从前的保姆。这人其实还不错,就是时不时爱说点讽刺别人的话,挺伤人的。近来他的毛病改多了,但杰弗里还是不太喜欢他。

  泰娜瑟克特先生什么都没说,慢慢坐下来,好像屁股疼得不得了似的。“……我不会说的。”

  杰弗里和阿姆迪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色,“墙里的隧道是干什么用的?”他胆怯地问。

  “所有城堡都有秘道,特别是我的……铁先生的王国。总得留条退路吧,或者留个可以监视敌人的隐蔽地方。”单体晃晃脑袋,“别管那些了。你的无线电没问题吧,阿姆迪杰弗里?”

  阿姆迪一只脑袋指指通讯机的屏幕:“应该没问题,可到现在还没收到什么消息。你瞧,拉芙娜的飞船得先减速,再……嗯,我给你演算一下好吗?”泰娜瑟克特先生显然不想跟粉笔黑板打交道,“……那好吧,反正,就看他们能不能弄好超能驱动器,应该很快就有无线电联系了。”

  通讯机小小的显示屏上什么进来的信号都没有。他们盯着它瞧了几分钟。泰娜瑟克特先生头垂下来,像要打磕睡,他的身体每隔一会儿便抽搐一下。杰弗里心想,不知他的其余组件这会儿在干什么。

  【①爪族的性别由组件中两性成员谁起决定作用决定,泰娜瑟克特又时常处于变化中,很难分辨——译者注。】

  就在这时,显示屏发出绿光。一阵吱吱啦啦的声音,这是仪器在调协信号,把它与背景噪音分开。“……五分钟后从你上方飞过。”传来拉芙娜的声音,“杰弗里,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听得见听得见!我们就在这儿。”

  “请让我跟铁先生通话。”

  泰娜瑟克特先生走近通讯机,“他目前不在这里,拉芙娜。”

  “你是谁?”

  泰娜瑟克特轻声一笑,像小孩子咯咯咯的笑声。人类的其他笑法他从来没听过。“我吗?”他用爪语发出“泰娜瑟克特”这个音,“也许你希望能换个有意义的名字,像铁先生那种?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你可以叫我剥皮……皮先生。”泰娜瑟克特又笑起来,“我现在代替铁先生讲话。”

  “杰弗里,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你只管听皮先生的好了。”真是个怪名字。

  通讯机里的声音有点不清楚,好像有个男的在争执什么。接着又传出拉芙娜的声音,绷得紧紧的,过去妈妈生气时就是这样。“杰弗里,……十厘米直径的球体,体积是多少?”

  对话过程中,阿姆迪一直急不可耐地扭来扭去。去年一年,他从杰弗里嘴里听到了无数有关人类的故事,心里一直描绘着拉芙娜应该是个什么模样。这下子,他表现表现的机会终于来了。阿姆迪一下子蹦到通讯机前,眉开眼笑,连嘴都合不拢了。“容易,拉芙娜。”他的声音和杰弗里完全没有差别,而且流利极了,连个顿都不打,“523.598立方厘米……你想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

  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争论,“……不用,这样就很好了。好吧,皮先生,我们刚才飞过时拍下了图片,也能根据无线电信号定位。你的准确位置在哪里?”

  “飞船山顶,在拱顶下面。就在海岸边,离——”

  插进一个男人的声音。范?他的口音真怪。“我在地图上标好了,可还是不能直接看到你们,雾太大。”

  “是烟。”单体道,“敌人马上就要从南面攻上来了。我们急需紧急支援——”单体的头向下一低,眼睛闭上又睁开,来来回回好几次。在思考?“嗯,是这样: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援,我们和杰弗里还有这艘飞船都会被消灭。请在城堡内城着陆。为了迎接你们,我们特意加固了城堡。着陆以后,利用你们的武器,我们就能——”

  “不行。”那个男声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你们只需指明谁是好人,谁是坏蛋,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

  泰娜瑟克特发出一声拖长的哼哼卿哪,像不满意的小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可真的把我们学了个透。“不,不,不。我不愿意不礼貌。不过好吧,就按你们的希望办。哪些是敌人……从山南接近城堡的全是敌军。只要你们的飞船用……嗯……喷火发动机……喷一次,肯定能把他们吓得狼狈逃窜。”

  “进入大气层后我无法使用推进器。杰弗里,你爸爸真的是用火箭主推进器着陆的?没用反重力装置?”

  “对,先生,我们当时只有火箭。”

  “他是个天才,而且运气好到极点。”

  拉芙娜:“也许我们可以低空掠过,高度几千米。这样就能把他们吓跑了。”

  又是泰娜瑟克特:“对,这样可以——”

  穹隆北门大开,阳光映出铁先生的身影。“我来和他们说话。”他说。

  长旅已到尽头,终点就在纵横二号下方,距离只有二十公里。真是太近了。但是,跨越这最后两万米,其困难程度不亚于已经走过的两万光年。

  他们依靠反重力垫飘浮在“飞船山”正上方。纵横二号的各种光学仪器工作得很不稳定,但从烟雾不太浓密的地方,飞船光学仪器仍能透过树林的针叶望见地面的情况。拉芙娜看到,“木女王”的部队不断越过城堡南面的低矮丘陵。再往南,峡湾附近的森林里显然还隐藏着更多部队和火炮。只要稍花一点时间,暗藏部队的准确位置他们也能发现。但现在缺乏的正是时间。

  时间,还有信任。

  “四十八小时,范,舰队四十八小时就到,猛扑上来。”也许天人裂体能变出什么奇迹来,也许有这种可能。但停在上面不下去,他们永远别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只好放胆一试了。“范,你非得信任别人一次才行。”

  范猛一回头,对她怒目而视。一时间,她真怕他当场彻底崩溃。“你想把自己送到铁先生手上去吗?拉芙娜,中世纪的坏蛋,论脑子一点儿也不比你在中界上界看到的坏蛋差。这些家伙说不定还能教那帮蝴蝶一两招呢。脑门上一箭照样能要你的小命,效果跟反物质炸弹没什么两样。”

  又是你的虚幻记忆?不过范这回说的没错。她思索着刚刚结束的与地面的通话。第二个讲话的共生体——铁先生——显得有点固执,他待杰弗里一直不错,但现在明显走投无路了。他说,飞船从高处掠过不会吓跑木女王——这句话拉芙娜是相信的。他们必须降低高度,接近地面,以火力增援铁先生。可现在,除了范的射线枪,他们手里什么武器都没有。“好吧,我们这么办!就按我们早先告诉铁先生的方法办。单把着陆舱飞下去,掠过木女王的散兵线,用射线枪扫射他们。”

  “该死的!你知道我不会飞那东西,咱俩谁都不会操纵着陆舱,没有自动化系统,我——”

  拉芙娜轻声道:“没有自动化系统,你需要蓝荚,范。”范顿时满面惧色。她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面颊。他却仿佛没注意到似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良久,范道:“好吧。”声音很低,紧绷绷的,他接着道,“蓝荚,上这儿来。”

  纵横二号的着陆舱容得下车行树和范·纽文两人。着陆舱是专门为车手建造的,但只要智能较高的自动化系统能够正常运行,范操纵起来毫无问题,连小孩子都能飞。可现在,着陆舱根本无法自动飞行,至于手动操纵,连蓝荚都费了好大功夫。该死的自动化系统!该死的优化设计!范一辈子居住在爬行界,飞船和武器终日摆弄,其威力可以将地面的封建城堡一举化为灰烬。可眼下,装备着比他原来所接触的任何飞船、武器远为强大的设备,他却连一艘小破船都玩不转。

  乘员座对面,蓝荚坐在飞行员的位置,枝叶张开,在一片密如蛛网的操纵杆、按键上飞也似来回移动。他已经关闭了所有自动显示系统,只有主显示窗处于激活状态,图像调成自然模式,显示船头摄像机拍摄的前方情形。纵横二号悬停在他们前方几百米处,随着着陆舱前后上下调整位置,不时闪出他们的视界。

  一开始驾驶着陆舱,蓝荚的坐立不安——在范看来是鬼鬼祟祟——便消失了。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也变得简洁、专注,枝条在控制面板上翻滚盘绕。这一手范哪怕练一辈子也别想学会。“谢谢你,范阁下……我会证明……不会辜负……”舱首向下一栽,他们几乎垂直地对准二十公里之下峡湾遍布的海岸坠落下去。自由落体运动持续了半分钟,车手的枝条在面板上不住滚动。想玩飞行特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加速。范被这股力量猛地推向网状椅背,重力加速度的值在十分之一G和无法忍受的重压之间不断变化。下面的大地飞速旋转。偶然间一瞥,上方的纵横二号已经缩小成针尖大小的一星。

  “非杀人不可吗?范阁下?也许咱们只要在战场上空一露面,就能……”

  范牙关紧咬:“只管飞你的,下去再说。”那个叫铁先生的家伙坚持要求他们把丘陵地带炸成焦土。范满腹疑团,却不得不承认此人说得有理。他们现在要对付的是一伙杀人犯,伏击飞船时杀人不眨眼。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木女王。

  这段里程着陆舱转瞬便至,不需要强化图像也能看到铁先生的城堡了:一个粗陋的多边形建筑,保护着坠毁的飞船。西面几公里一个海岛上还矗立着规模大得多的另一座城堡。青河舰队着陆时看到的我父亲的城池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城墙高耸壁立,一看就知道,在拉芙娜教会他们之前,爪族完全不知道世上还有火炮这种东西。

  城堡南面的山谷一片黑烟腾腾,朝大海的方向飘去。用不着数据增强处理也能看见起火点:橘黄色的一团一团,像黑色背景上的点缀。

  “你们的高度是两千米。”传来拉芙娜的声音,“杰弗里说他看见你们了。”

  “把通话频道切过来,让我直接跟他们说话。”

  “我试试看,范阁下。”蓝荚拨弄着面板。注意力稍一分散,着陆舱螺旋形急剧转动起来,不住翻着筋斗。连飘落的树叶都没这么不受控制。

  响起一个小孩子的尖叫声:“你、你们怎么样?千万别坠毁呀!”

  拉芙娜和孩子的声音中又响起共生体铁先生的喊叫:“向南!向南!开火用炮!烧死他们!”

  蓝荚驾着着陆舱一头扎进烟雾。两人一时成了睁眼瞎。烟雾稍稍散开,前面不到两百米处就是山坡。拉起来!没等范朝蓝荚破口大骂,车手已将着陆舱转了个圈子,悬停在没有烟雾遮蔽视线的空中。接着又将机头向下一沉,使两人可以直接观察地面情况。

  经过三十个星期的商讨、筹划,范终于第一次看到了爪族共生体。在空中也能看出,他们和范以前遇到的任何智慧生物大不一样。一簇簇一团团的小群,四个、五个、六个一堆,每一团紧紧挤在一起,乍一看像单独一个长着许多只腿的大蜘蛛。小群之间则拉开很远距离,彼此相距十到十五米远近。

  暗处火光一闪,一门大炮放了一炮。操炮的组合灵活得像一个人似的,协调的爪子把后坐的大炮推回原位,从炮口填进另一颗炮弹。

  “可是……如果这边是敌人,范阁下,他们从哪里搞到的大炮?”

  “偷来的。”可这是前膛装填式呀,他们从哪儿偷?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了。

  “你正在他们上方,范!我看见你飞进黑烟又飞出来,你在向南飘移,速度每秒十五米,高度不断下降。”还是那个小孩,跟过去许多次一样,说的话精确得让人不敢相信。

  范扭动身体,解开固定索具,爬到舱门处。他们把他的射线枪装在那儿了。这可能是惟一一件从飞船制造间那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东西,不过,老天在上,总是一件他知道怎么操作的东西。

  “飞稳点,蓝荚。我枪口一颠,咱们大家都会烧成焦炭!”他拉开舱门,被辛辣的浓烟呛得连连咳嗽。蓝荚的反重力垫载着他们飘到空中一处没有烟的地方,范端起射线枪,枪口指向地面一排排共生体组成的散兵线。

  木女王最初要求约翰娜留在后方帐篷里。约翰娜的反应是爆炸式的。直到现在她还有点吃惊,当时自己怎么会那样大发脾气。来到爪族世界最初一段时间以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差点动手揍一个共生体。她要去找杰弗里,谁都别想拦住她。最后大家各自退让一步:只要听命令,不乱跑,约翰娜可以跟着部队上战场,条件是让行脚留在身边保护她。

  约翰娜透过一阵阵浓烟,极力向远处张望。行脚真该死!本来一直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乐天派,照他自己说的,这些年来他已经不知反复死过多少次了。可现在,他甚至不准她接近斯库鲁皮罗的大炮。两人只能在山坡一块稍微平坦点的地方蹓跶。丛林大火几小时前烧过这里,地苔烧焦后发出难闻的煳味儿。这种气味让她想起一年前的恐慌,就在这里,一切是那么栩栩如生……

  两边是女王最信任的警卫,离她二十来米。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有散兵游勇溜进来,而且剔割分子的大炮几个小时以前早就哑了。但行脚还是坚决拒绝了她往前去的请求。

  跟去年完全不一样了。去年是蓝蓝的天,清新的空气——还有爸爸妈妈的死。现在她和行脚故地重游,蓝天变成了灰黄色,长满地苔的山坡变成了焦黑色,身边的共生体是和她共同战斗的战友。而且还有机会,也许能……

  “让我走近些!混蛋!就算我真出什么事,木女王反正还有数据机。”

  行脚晃晃身体,这是爪族表示否定的姿势。他的一只幼崽从兜兜里伸出小爪子,揪住她的袖口。“再等等。”行脚第十次说道,“等女王的信使来了以后再——”

  “我想上山!这儿只有我知道那艘飞船!”也许还有杰弗里。杰弗里呀杰弗里,要是维恩戴西欧斯说的没错,那该多好啊……

  她挣扎着,正要狠狠给疤瘌屁股一巴掌,就在这时,背后一股热浪扑来,一道强光,连浓黑的烟雾都被照得一片通明。又一道闪光,又一道。之后,空中才传来滚滚雷鸣,飞也似掠向远方。

  身边的行脚猛地一哆嗦:“不是打炮!”他喊道,“我的两个组件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了。快跑。”他把她围了起来,连踢带打,连推带搡,把她向山下拉去。

  约翰娜被他带着跑了起来,不是听从他的命令,只是愣住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警卫都不见了。

  山头的喊杀声停止了。雷霆般的巨响过后,四面寂然无声。浓烟散去,她看见了斯库鲁皮罗指挥下的一门炮,炮车炮身已经融化,只剩下半截炮管,倒在融化的铁水里。炮手早被炸得粉碎。不是还击的大炮。约翰娜一把推开抓住她的行脚。不是炮火。

  “是太空人!行脚,肯定是推进器的尾焰。”

  行脚再一次揪住她,继续向山下跑去。“不是尾焰!那个我听过。这次声音小多了——还有人瞄准。”

  突突突突,一长串点射声。木女王的人死了多少?“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在进攻那艘飞船,行脚。如果不赶紧做点什么,会把我们杀个一干二净!”

  咬住她袖口的嘴松开了,大口喘息着:“我们能做什么?留在这里不走一样会送命。”

  约翰娜向上望着天空,什么飞行器都看不见。可能是因为这些烟。太阳的光线都黯淡下来,像一个血红的球。如果从太空来援的人知道他们杀的是她的朋友就好了。只要他们能看见……她死死定住脚步,“只要我能到上面去,让他们看见我就行……行脚,放开我!我要上山顶,站到烟雾挡不住的地方。”

  他不再拽她了,嘴巴还是紧紧咬住不放。四个成年组件和两只幼崽仰脸望着她,每张脸上都是犹豫难决。“求你了行脚,这是惟一的办法。”败兵不断从山顶溃退下来,有的鲜血淋漓,有的已经被打散了。

  惊恐的眼睛凝视着她,他松开嘴,一只鼻子轻轻拱拱她:“说不定这座山注定是我的死地。先是写写画画,现在又是你——你们全都疯了。”过去那个浪游者的笑又在成员中荡开,“好吧,咱们上!”两只没带幼崽的组件四下寻找最安全的路线,向山顶爬去。

  约翰娜和其余组件跟在后面。两人爬过一段平缓的台地。约翰娜记得去年这里还有些积水冰凉的水洼,现在已被今年的酷热烤干了,脚下乌黑的地苔又干又硬。这段路本来很容易走,但行脚绕来绕去,专选小丘背后走,每隔几秒就要趴下来瞧瞧四周动静。行脚挑的路有些地方实在太陡,她只好揪住他衣服上的流苏肩章,让他把自己拉上去。两人走过一个炮位,过去的炮位。景象触目惊心,这种事约翰娜只在故事里读过。金属炸得粉碎,四下溅开,残肢被彻底炭化了。只可能是射线武器造成的。与此相似的弹坑山坡上到处都是,给饱受大火蹂躏的土地又添了一处处新伤。

  约翰娜靠在一块光滑的岩石边。“爬上这块大石头,上面又是一块台地。”行脚在她耳边道,“快上来,我己经听见叫喊声了。”他的两只组件垂下来,把肩章侧到她手边。她抓住肩章,双脚一蹬。一时间,她和两只组件牵成一条线,挂在一堵高约四米的石壁上摇摇晃晃。眨眼工夫,她已经趴在未被大火烧过的褐色地苔上了。行脚在她四周围成一圈,用身体遮挡她。约翰娜从他的腿中间向外望去。这里已经看得见铁先生城堡最外面的高墙了,剔割弓箭手见木城兵四面溃散,纷纷大胆地站在暴露的墙头。其实,木城部队在空袭中并没有遭到多大损失,但就连没受伤的士兵都四散奔逃。约翰娜知道得很清楚,女王的士兵不是懦夫,但面对的力量实在不是他们可以抗衡的。

  黑烟在这里已经变淡了,成了蓝烟。前面的战场上空更是晴空朗朗。去超限实验室之前,约翰娜经常和妈妈去斯特劳姆的大沼地野营。他们的野营背包上有传感器,随时可以定位空中的飞鸟。反过来应该也一样,飞船上的自动化系统肯定能看见她,哪怕它并没有特意搜索地面。“你看见什么吗?”

  四个成年组件昂起头,两个一组,来回张望。“没有。天上的飞人肯定已经飞远了,或者被烟挡住了。”

  胡说。约翰娜站起身来,朝城墙跑去。他们肯定在盯着那儿看!

  “女王知道了是不会高兴的。”

  女王的两名士兵已经向他们奔来。也许是因为约翰娜,也许是被他们的疯狂举动吓坏了。行脚挥手命他们退后。

  这片开阔地上现在只有他们俩,离城墙不到两百米。怎么还看不到她?就算随随便便扫一眼也该看到了呀。没错,有人发现了他们。嗖地一声,一根长达一米的羽箭射进他们左边的地面。疤瘌屁股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扯得蹲下身来。幼崽们力不从心地咬住盾牌想朝这边拖,行脚用身体挡在她前面,开始一步步退出弩箭射程。退进烟雾里。

  “不!横着跑!我想让他们看见!”

  “好,好。”嗖嗖嗖,不断响起死神轻轻的呼啸。约翰娜一只手搭在行脚肩头,两个横穿这片开阔地。行脚突然一个趔趄,一支箭正射在肩下,离一只震膜只有几厘米。“我没事,身体放低点,低点!”

  木女王部队的第一道散兵线已经重新集结,十几个共生体奔过开阔地,向他们冲来。行脚蹿高跃低,放声大吼,声音一下一下震着约翰娜,像用拳头击打她似的。嚷嚷的大致是退后、小心空袭之类。可战士们毫不停步,仍旧朝他们飞奔。“他们要把你拉回去。”

  突然间,他们发现城墙上不放箭了。行脚向天一望:“飞回来了!来自东面,约一公里左右。”

  她朝他指点的方向望去。那东西鼓鼓囊囊的,显得很笨重,大概只能在太空飞行,不能着陆。但怎么没有超能动力脊?在空中一顿一顿,磕磕绊绊的。没有发动机。用的是反重力垫?不是人类飞船?狂喜之中,这些念头一连串闪过脑海。

  机腹下一个柱状结构里又射出道道闪光,冲上来保护她的战士们前面,泥土像一股股喷泉般直往上冒。又传来刚才那种突突声,白光闪烁,把她和冲上来营救她的朋友们分隔开来。

  阿姆迪杰弗里在城墙上,铁先生尽量不让这两个小鬼看见自己冒着怒火的眼睛。人类还不算蠢到家,拉芙娜坚持要杰弗里通过无线电引导攻击。不过关系也不大,由谁引导都差不多。用不了多久,城墙外那支军队就会不复存在。

  “第一次攻击效果如何?”通讯机里传来拉芙娜的声音,十分清晰。但回答她的却不是杰弗里。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全部八个组件都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有几个甚至站到墙垛上。这样看能提供立体视觉效果。还有几个望着铁先生和无线电。让他退后纯粹是白费口舌。阿姆迪用杰弗里的声音回答通讯机的问题。“好,我数出了十五次脉冲,打中的只有十次。换了我肯定打得更准。”

  “该死的!用这么个(这个词没听过),我最多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这次不是拉芙娜的声音,铁先生听出了语气中的怒意——这两个小崽子真是人见人嫌啊。想到这个,他心里暖乎乎的。

  “请,”铁先生道,“开火继续,继续。”他从石墙上探头向外望去。距离城墙最近的台地上的敌军已经被消灭了。真是壮观极了,像其大无匹的巨炮轰击,又像二十艘飞船分别着地。居然是从那么小的一个小玩意儿上射出的。那东西飘在空中,像片树叶一样荡来荡去。敌军的进攻锋线已经彻底溃散。城墙上下,他自己的部队在各自阵地上欢呼雀跃。自从他们的大炮被打哑以后,部队士气一落千丈,的确需要来点什么好好振作振作军心。“施里克!命令弓箭手消灭残敌。”接着换成萨姆诺什克语,“敌军还在向上冲,他们——他们——”该死,真该死,“士气高昂”这个词儿怎么说来着?“不继续帮助,我们要杀死被他们。”

  人类孩子迷惑不解地抬头望着他,如果他对通讯机嚷嚷说他撒谎,那……稍顷,拉芙娜的声音道:“不对吧,他们正从你的城墙向后撤退,至少我看到的情况是这样。我不想滥杀……”和飞行器里的人类飞快地说了几句,可能根本不是萨姆诺什克语。炮手的语气好像不大高兴。“范暂时飞开几公里。”她说,“如果敌军继续前进,我们可以立即赶到。”

  “嘶!”施里克的高频对话声又尖又响,像狠狠戳了铁先生一下。铁先生猛一转身,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好大的胆——他的副手眼睛瞪得滚圆,指着外面战场中央地带。铁先生当然也有一只组件始终注视着那个方向,但他的注意力没放在上头:另一个两腿人!

  外面的螳螂在一个共生体身后趴了下来。谢天谢地。稍迟一点,阿姆迪杰弗里准会发现。仁慈的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幸好那窝幼崽有些近视。铁先生一阵风也似抢上前去,围住几个阿姆迪,吼叫着让其余几个从墙头下来。泰娜瑟克特的全体成员一拥而上,揪住几个不听话的小杂种,将他硬生生拖下墙头。“下去。”铁先生用爪语锐声嘶叫。一时间,这里乱成一团,人人昏头涨脑。铁先生自己的思想声和幼崽的搅成一片混响。阿姆迪跌跌撞撞,尽量离他远点,被四面噪声和粗暴的推推搡搡弄得惊惶失措,不知应该如何是好。铁先生又换用萨姆诺什克语道:“还有大炮,外面好多。快下去,免得受伤!”

  杰弗里向墙边跑去,“可我没看到——”老天有眼,外面还没什么特别可看的。至少现在没有。另外那个两腿人还缩在木女王手下的共生体身后。施里克嘴巴爪子一齐上,抓住那个人类小孩。他和泰娜瑟克特簇拥着两个孩子,不顾他们的抗议,脚不点地冲下梯级。泰娜瑟克特反应很快,一边跑,一边已经开始修饰润色起铁先生现编的故事来,说什么他在山那边发现了敌人的大部队。

  “炸掉弹药二级堆栈。”铁先生用高频声向朝城墙下跑去的施里克下令。那个堆栈反正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它一爆炸,也许便能起到语言起不到的作用,使太空人死心塌地相信自己。

  阿姆迪杰弗里总算滚蛋了。铁先生站在城墙上,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好险哪,平生那么多大风大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惊险,成败只在一瞬间。堞墙上,弓箭手们正朝外面开阔地上那个共生体和躲在他身后的两腿人密集射击,箭如雨下。倒霉!他们已经快到射程尽头了。

  内城,施里克点燃了二级堆栈。爆炸声让铁先生很满意,比炮弹直接命中响多了。院子里碎石纷飞,连一座小塔楼都炸飞了。碎石直溅到铁先生站的城墙上。

  拉芙娜用萨姆诺什克语喊叫着什么,速度太快,铁先生一个字都听不懂。现在,一切计划、一切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走钢丝。一把全押上去。铁先生朝通讯机斜过身子,道:“对不起,情况变化太快这里。烟雾掩护木女王的好多兵上来。你们能把城墙下山坡上的敌人全部消灭吗?”螳螂会不会有本事透过烟雾看到下面的情况?赌一把。

  传来炮手的声音:“我试试看,瞧我的。”

  响起第三个声音——以人类标准而言太尖了些:“还需要五十秒,铁大人。我们掉头有困难。”

  好,好。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飞行和杀人上吧。别细看杀的是谁。弓箭手们把城下的螳螂赶得不住后退,有些方向已经被烟雾挡住了。一群共生体冲上前来想保护她。等天上的飞人掉过头来,地面便会聚起一大群可供射杀的靶子,裹在中间的便是那只螳螂。

  两个他发现太空人穿过烟雾飘了过来。从那个方向,他们不可能看见自己正朝谁开火。飞行器下闪起道道白光,像一柄死神的巨镰,扫过山坡,挥向木女王的部队。

  蓝荚掉转着陆舱,飞向目标。射手座位上的范被颠得东摇西晃。速度不快,从气流判断,不会超过每秒三十米。问题是这可恨的东西颠个不停,没有一秒钟安生。有一会儿工夫,范全靠紧紧抓住枪座才没被晃出着陆舱。再过四十来个小时,宇宙中最致命的力量便会从天而降,我却浪费时间在这儿乱枪打狗。

  怎么才能一举消灭山坡上的敌人?铁先生的哀号还回荡在他耳边,纵横二号上的拉芙娜又对烟雾笼罩下的地面情况拿不准。乌七八糟乱成一团,没准儿不用自动化系统还能做得强点儿。至少他的射线枪还有个手控钮。范一只手抓稳射线枪,另一只手摸索着调节手控钮。把射线铺开,对付装甲目标不管用,但可以烧瞎眼睛,点燃皮肤和毛发。铺开的射线到达地面后,可以宽达数十米。

  “还有十五秒,范阁下。”蓝荚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这一次他们飞得很低。偶尔,没有浓烟遮蔽的地方一闪而过,像一动不动的立体雕塑。地面大多烧得一片焦黑,时而出现一道悬崖,甚至还有积雪,藏在裂隙里、背阴处,被烟熏得乌黑……时而出现一小堆和狗差不多的尸体,或是一截被摧毁的炮管。

  “前面一大群敌人,范阁下。在城堡附近跑动。”

  范俯下身体,观察着前方。那一群人在前方约四百米处,沿着与城墙平行的方向跑动,在一块密密麻麻插着城墙上射下的弩箭的空地上飞奔。他按下发射钮,从机腹将射线枪划了一个弧形。下面有不少水洼,表面结了一层硬壳,壳下还有积水。射线过处,水汽蒸腾……声势虽然慑人,却没有造成什么杀伤。再过几秒,他才能瞄准那一伙倒霉的共生体。

  且住。这些敌人怎么会有前膛装填式火炮?那种炮肯定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可能吗?在这个看样子不像有火器的世界上?铁先生是那种典型的中世纪统治者,范从一千光年以外便认出了他这一型。有一点十分清楚:他们正替这混蛋干脏活儿,替他杀人。闭嘴吧!过一阵子再跟铁先生算账。

  范斜过射线枪,指向下面的共生体。他再一次开火了。这一回,射线扫过人群的血肉之躯。也许他们不会全部死掉。他把头向外面的气流伸出去一点,想找个更好的视角。这一群共生体前面,一百米宽的开阔地中间,一个由四只成员组成的共生体,还有——是个人!黑头发,纤细的身材,拼命跳着,向天挥舞着手臂。

  枪管重重撞在着陆舱壳上——范猛地一抬射线枪,同时啪地关上保险。射线的余热涌来,把他的眉毛都烤焦了。“蓝荚!降下去!着陆!着陆!”
ID 蜂王浆
第三十九章

 

  “误会,误会。她被人撒谎。”

  拉芙娜竭力分辨话里的语气变化,但铁先生的话和平时一样,吱吱呀呀,哼哼卿哪。语调和闹别扭的人类小孩差不多①。但无论他怎么狡辩,还是难免破绽百出——发生的事明摆着:他或者是整个银河中脸皮最厚的大骗子,或者……说的是实话?

  “那个人类孩子肯定先受伤,再受骗,被木女王。这样就真相大白了,拉芙娜。没有她,木女王不敢攻打我们;没有她,这里还是安全的。”

  一条保密线路上传来范的声音:“拉芙娜,去年那场伏击中,女孩确实昏过去了好一阵子。可我刚刚暗示她可能把木女王和铁先生这两个人看错了时,这丫头差点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还有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共生体,他的话比铁先生的可信得多。”

  拉芙娜询问地望望对面的绿茎。范不知道她也在指令舱里(他可真是个难侍候的家伙)。弥漫的大疯狂中,沉静的绿茎是一个理智的安全岛。再说,她了解纵横二号,比拉芙娜强多了。

  铁先生趁她拿不定主意痛下说词:“你现在看,没有变化,越来越好了。多一个人类活着,好。你怎么能怀疑我们?和杰弗里对讲,他明白。我们还尽了最大努力帮助……”呜噜呜噜,一个声音(另一个?)道,“冬眠者。”

  “我当然会再和杰弗里通话,铁先生。要证明你的善意,他是最好的证人。”

  【①铁先生这一派学习人类语言只能通过杰弗里,所以都学成了一副孩子腔调。】

  “好。几分钟就好,拉芙娜。他同样也是一种保护我,不受你们手段伤害。我知道,你们天外来客威力。我……这个……怕你们。我们必须——”又是一阵呜噜呜噜,铁先生在和什么人商量,“——考虑到我们的恐惧心理。”

  “唔。这方面我们再想办法。先让我和杰弗里讲话。”

  “好。”

  拉芙娜切换通讯线路。“范,你怎么看?”

  “我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个约翰娜不像杰弗里那么天真幼稚。另外,我们早就知道铁先生这家伙不是善种。过去我们还有几个地方没想到:飞船的着陆点正在他的领地中央,设伏杀人的是他。”范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变成了耳语,“他妈的,知不知道事实都一样。重要的是,飞船在铁先生手里。我非得进去不可。”

  “那就会再发生一次埋伏。”

  “……我知道,但埋不埋伏真有那么要紧吗?只要能给我时间,让我接触反制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整个使命就是一次自杀性任务,其中再多加一项自杀性任务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说不准,范。如果我们真的把他要的都给他,说不定他会马上动手,不等我们接近飞船便除掉我们。”

  “这个打算他肯定有。嗯,只管继续跟他通话。也许我们可以确定他的信号方位,一家伙炸死那个狗杂碎。”他的语气却并不乐观。

  泰娜瑟克特并没有带他们回飞船,也没回他们的房间。他们在外墙夹层间的楼梯上一路向下,打头的是几个阿姆迪,然后是杰弗里和其他阿姆迪,来自泰娜瑟克特的那个单体押后。

  阿姆迪还在抱怨:“为什么叫我们下来?我不懂,我不懂。我们能帮上忙!”

  杰弗里:“我没看见敌人的大炮呀。”

  单体的解释张嘴就来,但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像在敷衍他们。“我的一个成员在山谷里看到了。我们正在调动所有部队,尽一切力量坚守住,不然的话,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看到援兵着陆救我们出去。所以说你们俩应该留在安全的地方。”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杰弗里问,“你这会儿能跟铁大人说话吗?”

  “对,一个我正在上面,和他在一起。”

  “那你告诉他,我们想帮助他。你的萨姆诺什克语说得好,可我们说得更好。”

  “我正跟他说着呢。”单体的回答倒挺现成。

  这里的墙上没有凿出长窗。沿着甬道,每隔十米点着一枝柳枝扎成的火把,这就是惟一的光源。空气很凉,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儿。两边的小门也不是刨光的木头做成的,而是一根根铁栅栏,里头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这是去哪儿?杰弗里忽然想起故事书里的地牢,两大英雄和镜湖公主遭遇的背叛和出卖。阿姆迪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这个幼年组合虽说淘气,本质上却十分信任他人。他一直百分之百地信赖铁先生。可是,现在的铁先生所做的这些事,杰弗里的爸爸妈妈从来没做过,哪怕匆忙逃出超限实验室时也没像这样。铁先生突然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操心的事太多,所以不想再花心思装出对别人好的样子了。还有,那个阴沉沉的泰娜瑟克特,杰弗里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现在,这个人已经是彻头彻尾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了。

  山上没有出现新的敌军。

  恐惧、倔强、怀疑,种种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杰弗里一转身,面对那个身披斗篷的单体:“我们不走了。我们走的不该是这个方向。我们要和拉芙娜还有铁先生讲话。”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优势,“你的个子没我大,拦不住我们。”

  单体倒退几步,蹲坐下来,它低下脑袋,眨巴着眼睛:“这么说,你不相信我了?你做得对,不该相信别人。在这个地方,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该相信。”它的目光从杰弗里移到阿姆迪身上,然后注视着远方,“铁先生不知道我带你们来了这儿。”

  这么快就承认了,这么轻松!杰弗里费劲地咽了口唾沫:“你把我们带到下面,想杀、杀我们。”阿姆迪的所有成员瞪着他和泰娜瑟克特,惊得目瞪口呆。

  单体的脑袋上下动弹,露出一丝笑意:“你以为我是叛徒?一段时间之后,产生这种怀疑,说明你很聪明。我真为你骄傲。”泰娜瑟克特先生神态自若,接着说道:“你的身边全是叛徒,阿姆迪杰弗里,可我不是。我是来帮助你的。”

  “这我知道。”阿姆迪走了过来,碰碰单体的嘴巴,“你不是叛徒。除了杰弗里,我能碰的人只有你。我们一直想喜欢你,跟你交朋友,可——”

  “可是你们总是不放心。有警惕性很对,没有戒心,你们活不了多久。”泰娜瑟克特从幼崽身上抬起头,注视着眉头皱得紧紧的杰弗里。“你姐姐还活着,杰弗里。她现在就在外面。她的事铁先生早就知道,一直知道。是他杀害了你的父母。他所说的木女王做的所有坏事,几乎全是他自己干的。”阿姆迪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惊恐万状,连连摇头。“你不相信我?有意思,过去我是个最高明不过的骗子,能把鱼骗得自己跳进我嘴里。可到了只有说出真相才行的现在,我却不能让你相信我的话……你们自己听吧。”

  突然间,单体嘴里传出铁先生用人类语言说话的声音。铁先生正跟拉芙娜说起约翰娜还活着的事,为自己方才下令部队向她放箭的行径找借口。

  约翰娜。杰弗里猛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单体前,不假思索地一把掐住单体的喉头,猛烈摇晃着它。对方咬着他的手,竭力挣脱出来。阿姆迪也冲了上来,使劲扯他的袖口。须臾,杰弗里松开手。单体的眼睛在离他的脸几厘米处注视着他,火把的闪光在它的黑眼珠里跳动着。阿姆迪说:“人类说话的声音很容易伪造——”

  单体傲慢地回答道:“这还用说?我也没说这是直接传递。你们听到的是几分钟前的话。我和铁先生这会儿计划的是这个——”他的萨姆诺什克语遽然中止,取而代之的是呜噜呜噜的一片爪语和声,回荡在雨道中。虽说在这里待了一年,杰弗里对爪语仍只有点最模糊的概念。听上去像两个共生体的对话。其中一个要另一个做件什么事,把阿姆迪杰弗里(这个词他听清了)带上来。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大气不敢出,每个成员的身体都绷得紧紧的,倾听着中转传递下来的对话。“别传了!”他一声尖叫。甬道顿时静得像一座坟墓。“铁先生,啊,铁先生!”阿姆迪团团围住杰弗里,紧紧挤着他,偎着他。“他说,如果拉芙娜不听他的,他就要折磨你。他想趁太空客人着陆时杀死他们。”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不明白。”

  杰弗里狠狠捣了单体一拳:“说不定是他瞎编的,假的。”

  “我不知道,两个组合对话,我从来编不好……”偎在杰弗里身上的小小身体不住颤抖,细细的呜咽非常耳熟,像极了孤独的人类小孩的哭声……“杰弗里,咱们该怎么办哪?”

  杰弗里一言不发,他在回忆,在渐渐明白真相。他想起了铁先生的部队将他救出来——将他抓住?——头几分钟的情形。那些记忆被后来受到的善待压制住了,现在却悄悄地从意识深处爬了出来。妈妈,爸爸,还有约翰娜。可约翰娜还活着,就在这些城墙外……

  “杰弗里?”

  “我也不知道,躲、躲起来,好不好?”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那个残体开口了:“有个办法,比藏起来更好。你们已经知道了城墙里有秘道,只要知道入口——这个我知道,几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甚至可以逃到城堡外面去。”

  约翰娜。

  阿姆迪的哭声停住了。三个他从前、后、侧面盯着泰娜瑟克特,其他组件仍旧紧紧抓住杰弗里不放。“我们还没相信你呢,泰娜瑟克特。”杰弗里道。

  “好的,好的。我这个组合本来也是拼凑起来的,也许不值得完全信任。”

  “把入口全都指给我们看。”主意由我们自己拿。

  “时间不够——”

  “你只管指给我们,一边指,一边接着传铁先生的话。”

  单体连连点头,甬道里重又响起爪语对话的声音。单体吃力地站起身,领着两个孩子走下一条侧道。这儿的火把几乎全燃尽了,不断传来嘀嘀哒哒的滴水声。这地方修起来还不到一年,可除了石头边沿新凿的痕迹,甬道显得年深日久,十分古老。

  幼崽又哭起来。杰弗里抚着蹲在自己肩头的组件的后背,“别哭,阿姆迪。翻译给我听。”

  过了一会儿,阿姆迪才在他耳边犹犹豫豫地翻译起来:“铁、铁先生问我们在什么地方,泰娜瑟克特说内翼一堵墙塌了,我们卡在里面出不来。”他们几分钟前才听到一队工人向什么地方跑去,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铁先生派泰娜瑟克特的其余成员通知施里克先生,叫他把咱们挖出来。铁先生的声音……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也许说话的不是他。”杰弗里悄声道。

  长长的沉寂。“不,是他。只是非常生气,用的字眼也稀奇古怪的。”

  “骂脏话?”

  “不,挺吓人的话。什么切呀杀的……杀拉芙娜、你,还有我。他……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咱们,杰弗里。”

  单体停下脚步,他们已经把最后一支火把甩在后面。四面黑咕隆咚,只能影影绰绰看出个大致轮廓。单体指着墙上一处地方,阿姆迪上前推着石块。上面的泰娜瑟克特先生则一刻不停地说着话,通过单体的嘴巴把外面的情况传进甬道。

  “行了。”阿姆迪道,“打开了。很大,连你都钻得进去,杰弗里,我想——”

  泰娜瑟克特用萨姆诺什克语道:“太空人又回来了。我看见了他们的小飞行器……好不容易才及时脱身,铁先生起疑心了。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开始四处大搜捕。”

  阿姆迪朝黑漆漆的洞里张望着:“我看,咱们还是走吧。”声音很轻,十分难过。

  “是呀。”杰弗里垂下一只胳膊,手搭在阿姆迪的肩膀上。那个成员引着他钻进一个在方方正正大石块上凿出的洞口。只要缩起肩膀,杰弗里能钻进去。阿姆迪的一只组件在他前头,其余的跟在他身后。“可别越走越窄才好。”

  泰娜瑟克特:“不会。设计这些秘道是准备让穿着轻装甲的爪族士兵通过的。记住:分岔时朝上走,一直走,别停下,最后一定可以出城。范的飞行器就在,嗯,离城墙五百米处。”

  秘道窄极了,杰弗里连转头对单体说话都做不到。“要是铁先生派人进墙里追我们怎么办?”

  一阵短短的沉默。“多半不会,他不知道你们走的是哪个洞口。漫无目的在秘道系统内乱找太花时间。但是,”声音突然轻了许多,“城墙顶部有通向秘道的开口。因为敌人也可能钻进秘道,所以设计秘道时必须做到能在外面消灭坑道里的敌人。他可以灌油下去。”

  这种可能性没有吓倒杰弗里。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只觉得这种事儿真够古怪的。“我们爬快点就行。”

  杰弗里手脚并用向前爬去,阿姆迪的多数成员跟在他后面:爬进石墙好几米后,他听见入口处传来阿姆迪的声音,那是最后钻进洞口的成员。“你不会出事吧,泰娜瑟克特先生?”

  还不如问,你说的会不会又是一篇蒙人的鬼话?杰弗里心想。

  对方的声音和平时一样玩世不恭。“估计还能四脚着地。请记住一点:我帮助过你们。”

  接着,洞口关上了。两人向前爬去,爬进一片黑暗之中。

  屁的个谈判。范心里明镜似的,铁先生所谓“双方安全的会面地点”,其实就是准备屠杀的埋伏圈。这个组合的新提议连拉芙娜都骗不了。不过从这个提议中可以看出,铁先生现在慌了手脚,他事先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现在只能临时拼凑计划了。棘手的是,他们仍然没什么机会。只要能有几个小时和反制手段待在一起,不受打扰,范可以欢天喜地接受死亡。但要依照铁先生的安排,没等他们看到那艘逃亡飞船里面是什么样便会送掉性命。

  “继续飞来飞去,蓝荚,只要别当活靶就行。我想让铁先生好好瞧瞧咱们,在脑子里掂掂咱们的分量。”

  车手枝条轻扬,表示同意。着陆舱一颤,从长满地苔的地面轻轻飘起,升到一百米高处,与城墙平齐,然后再次下降,在木女王和铁先生两支部队的中间无人地带飘来飘去。

  约翰娜·奥尔森多费劲地扭动身子,转过头来望着他。舱里现在已是拥挤不堪。蓝荚紧紧贴在车手规格的控制面板前,范和约翰娜挤在后座,中间每个空处都被那个名叫行脚的共生体塞满了。“就算确定了通讯机的方位也别急着开火,杰弗里说不定也在那附近。”已经二十分钟了,铁先生一直在保证杰弗里·奥尔森多马上就会出来和他们通话。

  范看着她被浓烟熏得乌黑的脸:“你放心。除非看清射击目标,否则我们是不会开火的。”女孩点了点头。这姑娘顶多不过十四岁,不过倒真是个好样的。像这种被从天而降的飞行器一把抓住塞进船舱的事,放在青河船员身上,恐怕一半人非吓软了不可,剩下的那一半人中,也没有几个能像约翰娜和她的朋友那样准确汇报发生的情况。

  他瞅了瞅那个共生组合。真得过上一阵子才能适应这种东西。起初他还以为有两只狗分别长着两只脑袋,后来才发现两个小脑袋是揣在兜里的小狗崽伸出来的。这位“行脚”挤在舱里,到处都是。他该对哪一个讲话?他挑中了正望着自己方向的那一个,问道:“怎么对付铁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这共生体的萨姆诺什克语比范说得还好。“我在约翰娜的数据机里读过许多大坏蛋的资料,铁先生和剜刀跟他们同样狡猾,剜刀的头脑比铁先生更冷静。”

  “剜刀?没听说还有个叫剜刀的呀……跟我们通话的有个名叫‘皮先生’的,好像是铁先生的助手什么的。”

  “嗯。此人心计深沉,为了达到目的,当别人的走卒也是完全可能的……要是能飞回去、降落下来就好了。木女王准能琢磨出个道道儿来。”陈述句中委婉地传达出请求。范心想,不知爪族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真要这样,等他们飞进太空后,准能成为一个超一流的贸易种族。

  “抱歉,时间来不及。说实话,如果不能马上进去,我们就会彻底完蛋。只盼铁先生没猜透这一点。”

  几只脑袋动来动去,看得人眼花缭乱,灵活极了。个头最大的组件(肩头还扎着一支折断的箭杆)挪近约翰娜。“这个,只要管事的是铁先生,咱们就有机会。他很狡猾,这个不假。但只要一遇上挫折,他就会大发雷霆,冲昏头脑。你们找到了约翰娜,这件事肯定把他气疯了。只要别让他冷静下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犯下致命的大错误。”

  约翰娜脱口而出:“他也许会杀了杰弗里。”

  或者炸毁飞船。“拉芙娜,跟铁先生的谈判有什么进展?”

  通讯线路上传来她的声音,“没有。已经有点图穷匕现的架势了。他的萨姆诺什克语又不清不楚,比刚才更难懂了。他正从城堡北面把更多的大炮调动过来。我觉得他还不清楚我们的观测能力有多强……到现在还没有把杰弗里带上来和我通话。”

  女孩的脸都吓白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悄悄探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行脚的一只爪子。

  整个援救行动中,蓝荚一直没怎么做声。最初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驾驶着陆舱上,女孩和共生体登机后要说的话又是那么多。范刚才发现行脚礼貌地嗅了嗅车手。车手毫不紧张,他的种族跟各种智慧生命形式打交道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但现在,车手发出叭叭的声音,表示他有话要说,请大家注意。“范阁下,城堡正面出现活动迹象。”

  行脚几乎与车手同时发现。他的一只脑袋顶着另一只脑袋,眼睛一直凑在望远镜上。“没错。城堡主突击口的大门敞开了。奇怪呀,铁先生怎么这会儿把部队派出来?木女王会把他碾个粉碎。”冲出城堡的部队是野战步兵,洪流一样涌出一个宽阔的大洞口,和范记忆中的中世纪步兵没什么两样。冲出洞口后,大队人马立即分散成四到六只组件组成的一簇簇共生体,四面散开,绕着城墙奔跑。

  范身体前倾,想尽量看远一点。“不是进攻。那些家伙没朝前冲,全待在城墙上弓弩手的射程之内。”

  “攻也不怕,我们手里还有大炮。”行脚的声音一直和人类惟妙惟肖,突然间却发出一声爪族的尖哨,“不对。他们像在包围城堡,防止里面什么人出来似的。”

  “城堡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很有可能。还有许多比较窄的隧道,只能容一个成员通过。”

  “拉芙娜?你那里如何?”

  “铁先生这会儿根本不开口了,只说了几句内奸渗透了城堡之类。现在我只能听到爪语在呜噜呜噜。”除了地面的部队,范发现堞墙上的士兵也来来回回不断奔走。看来,有什么人狠狠捅了这个马蜂窝一家伙。

  关注着这一切的约翰娜·奥尔森多满面焦灼,惊恐不安。空着的手攥成拳头,嘴唇轻轻哆嗦着:“这么久,我一直以为他死了。要是他们现在杀了他,我……”突然大声道:“他们在干什么?”铁先生的手下正将铸铁制造的大铁桶拖上城墙。

  范猜得出来。堪培拉的围城战中也有类似战术。他望望女孩,什么都没说。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

  名叫行脚的共生体却没这么体贴,或是不如范细心。“是油,约翰娜。他们想杀死躲在城墙夹道里的什么人。如果他活着逃出来……蓝荚,我读过一种叫扩音器的工具,你有吗?我能不能借用一下?如果藏在墙里的是杰弗里,我们可以通知木女王,她完全可以赶走城外和城墙上的敌军。”

  范正想张嘴反对,车手已经替行脚打开了一条通话线路。片刻间,行脚的爪语回响在山上山下。城墙附近,所有脑袋全都抬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个声音肯定像直接发自上帝嘴里。和声、尖哨声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消失。

  线路上又传来拉芙娜的声音:“你们刚才那一手彻底把铁先生逼急眼了。他现在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明白,好像说的是如果我们不让木女王收兵,他就会怎么怎么折磨杰弗里。”

  范哼了一声:“行啊,蓝荚,飞到高处去。”让外交手腕见鬼去吧,这种感觉真棒。

  蓝荚晃晃悠悠升起飞行器。他们缓缓向前飘去,只比跑步的速度快一点。后面是从山顶阵地蜂拥而下的木城部队,刚才被范的扫射赶得远远的。说不定没等他们赶到城堡,结果就见分晓了……不过木女王也有她的置敌于死命的长臂:城墙上炸开一团团黑烟火光,伴随着尖厉的爆炸声。杀死杰弗里·奥尔森多,铁先生的这一手会让他付出沉重代价。

  “你能用射线枪消灭墙头的敌人吗?”约翰娜问。

  范正想点头,突然发现城堡上的活动。“瞧那些油。”铁先生一方的共生体和他们守卫的城墙之间出现了一摊摊黑色污迹。最好停止射击,直到他们知道那孩子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行脚:“哎呀。”他马上在扩音线路上嚷嚷了几句爪语。木女王的炮兵停火了。

  “好了。”范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全体密切观察城墙。蓝荚,绕着城墙飞。只要能抢在铁先生头里发现孩子,咱们就有机会。”

  拉芙娜:“除了北面之外,其他三面的兵都是平均分散的。范,我觉得铁先生自己也不知道那孩子藏在哪儿。”

  向上帝挑战,必须敢于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本来是可以赢的。只要他不出卖我,我本来是可以打赢的。到了现在,所有假面具都撕了下来,起作用、说了算的只有敌人的武力。铁先生从几分钟前歇斯底里大发作中挣脱出来。就算打不赢上帝,至少我可以扯着大家一起见鬼去。杀掉杰弗里,摧毁来人一心想要的飞船……最最重要的是,决不能放过那个叛徒,他从前的导师。

  “大人?”是施里克。

  铁先生的一只头转向施里克的方向,歇斯底里劲儿已经过去了。“油灌得怎么样了?”语气很平和。至于泰娜瑟克特的事,他是再也不会问了。

  “全部完成了。油已经漫上了城墙。”木女王那边飞来的炮弹正巧有一颗在堞墙上爆炸,两人齐齐蹲下。城下的开阔地敌军已经冲过了一半,铁先生的弓弩手却忙着灌油,监视秘道出口,无法放箭阻挡。“大人,也许可以把叛徒们灌出来。就在木女王重新开炮之前,我们监听到东南城墙下有动静。我担心的是,太空人或许会发现我们在那边的活动。”他的几只脑袋痉挛似的上下点动。

  很难见到施里克也会这么魂不附体。铁先生脑子里模模糊糊冒出这个想法。施里克是一台忠诚的机器,可他的世界现在分崩离析了,他已经无所依凭,剩下的只有他诞生于其中的疯狂。

  假如连施里克都几近崩溃,那么,飞船山上这场围城战也就到了终点。再坚持一小会儿,我只有这一个要求。铁先生强打精神,让成员们保持充满信心的外表,“这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施里克。我们仍然有希望取得最后胜利。螳螂的想法我了如指掌,只要杀掉他们的幼崽,尤其是当着他们的面,他们的斗志就会彻底垮台。手法适当的话,一点恐怖的小手段就能把幼年共生体吓瘫,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是,大人。”施里克的眼神很迟钝,他不相信。但这些话至少可以让他再撑一阵子。只要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这场游戏他就能继续玩下去。

  “点燃城墙上的油。根据你的判断,把部队调到阿姆迪杰弗里最有可能钻出来的地方。要让恐怖手段起作用,就必须使客人们亲眼看着我们怎么收拾他们的幼崽。还有——”炸掉那艘飞船!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幸好他及时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埋在陷阱和飞船穹隆里的炸药一爆炸,除了最外面的城墙,城堡内部势必彻底崩塌。向施里克下达这种命令,铁先生的意图就暴露无遗了。“——行动要快,别等女王的部队接近。这是剔割运动最后的希望,施里克。”

  共生体一躬身,转身奔下楼梯。铁先生壮着胆子,强撑出一副英勇自信的模样,挺直身体,纵览战场,直等对方到了看不见他的地方才龟缩起来。他伸手从堞墙上抓起无线电步话机,狠命砸向石墙。这东西竟然没摔坏,里面又传出那个拉芙娜螳螂的唠叨声。“你什么都甭想拿到。”他用爪语朝她尖叫道,“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彻底完蛋!”

  接着,他奔下梯级,跑过内城。一路上躲躲闪闪,避开他人的视线,直到钻进那条环绕着为客人准备的陷阱的回廊。引爆这里倒是容易,但飞船穹隆和里面的飞船本身却可能幸存下来。不,他一定要一刀子捅进心窝。消灭飞船,杀死所有冬眠的螳螂。他跨进一间密室,衔起两副十字弩——还有他准备的另一套无线电斗篷。斗篷里藏着一颗小炸弹。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并且作过实地检测:穿上这套斗篷的共生体当场死亡。

  又下了几段梯级,铁先生走进一条储存物资的甬道。战斗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他脚爪上的钢爪踩在地上发出的咯咯声。四周是大桶大桶的炸药、食物、木料,堆积如山。导火索和启爆器就存放在五十码前的地方。铁先生放慢脚步,收起爪尖,免得戴在爪上的尖齿发出声音。他侧耳谛听,观察四周的动静。他心里有一种直觉,对手一定会在这里等着他。剜刀残体。剜刀因子。从世上有他这个人起,剜刀就像个鬼魅一样纠缠着他,即使大半死去后仍然死死缠着他不放。但直到这次明确的背叛之前,铁先生始终无法将自己铭心刻骨的仇恨宣泄出来。老师极可能跟着两个孩子一起逃走了,但还有一线机会:剜刀留在城堡里,想一举赢得一切。他确有可能折返回来。铁先生明白自己已经命不久长,但死前也许还能赢得最后一次胜利。只要能够用自己的獠牙利爪杀死过去的导师……求求你,亲爱的老师,拜托,千万留下来,留下来吧,自以为能最后一次愚弄我的老师。

  愿望变成了现实:他听到微弱的思想声。离他很近。高处的储备物资桶后冒出了脑袋。残体的两只组件在前面的走廊里现身了。

  “我的学生。”

  “老师。”铁先生笑了。五名成员都在,剜刀残体真的溜了回来。却没穿无线电斗篷。几只组件的毛皮上伤痕累累,不断向外渗着血珠。无线电炸弹派不上用场了。也许没什么关系,看样子,这位老师的状态比尸首强不了多少。躲在对方视线外的成员举起十字弩。“我来要你的命。”

  尸首似的脑袋比画了个耸肩的动作:“来作这种尝试罢了。”

  单凭爪牙,铁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干掉对方。但三只残体站在高处,身边就是看样子很不稳定摇摇欲坠的盛货大木桶。正面冲上去是送死。不过他自己的站位也不错,射冷箭的话……铁先生缓缓踱步上前,在只差一点便可能被木捅砸到的地方停下脚步。“你真打算继续活下去不成?你的敌人可不止我一个呀。”一只鼻子朝甬道上方一摆,“恨不得亲手干掉你的足有好几千呢。”

  对方上下晃动着脑袋,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绽开的伤口处不住滴落鲜血。“亲爱的小铁,看来你一直没弄明白,正是因为你,我才能继续活下去。就说现在吧,阻止你破坏飞船的人是我。立下这种大功的人,至少会得到有条件投降的报答吧。我会软下来几年,但活下去不成问题。”

  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过去的剜刀。他疼得哼哼了几声。还是过去那个不放过一切投机机会的剜刀,好一个奸诈小人。

  “可你明明是个残体,你的五分之三已经——”

  “你是说那个教书的小可怜?”剜刀的头一低,不好意思地眨巴着眼睛,“她比我想像的坚强得多。一段时间里,统治这个组合的是她。但最后,我一点一点夺回了自我。到现在,虽说过去的组件有几个已经死了,我却仍然是一个整体。”

  再一次成为一个整体的剜刀。铁先生倒退了两步,几乎想拔腿便逃。可是,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对,剜刀确实十分和谐,洋洋自得。但现在铁先生以全新的目光审视对方,他从剜刀的身体语言中察觉出……灵光一闪,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自豪。一生中第一次,我的见识超越了老师。“整体?你是说整体吗?再好好想想。灵魂之战是多么微妙,我们两人都知道。表面的理智、潜伏的未知事物。你自以为消灭了另一个,但你现在信心百倍做的这一切的根子在哪儿?你眼下做的,正是泰娜瑟克特才会做出的事。头脑是你的不错,但根基却是她的灵魂。不管你自己怎么想,取得最后胜利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教书的小可怜!”

  残体犹豫了,明白了。它的犹像只有不到一秒钟,但铁先生早已作好了准备。他一跃而起,放箭,利爪直取对方咽喉。
ID 蜂王浆
第四十章

 

  以前从来不像现在这样,以前钻黑窟窿一直挺好玩儿。秘道里一团漆黑,但前后有阿姆迪,鼻子不住拱着他,找方向不成问题。换了其他时间,像这样在黑窟窿里摸索准让两人兴奋不已。组件拉成一线后阿姆迪变得糊里糊涂的,换个时间,杰弗里准会被逗得乐不可支。

  可现在,只要阿姆迪一发愣,杰弗里便怕得要命。杰弗里爬不快,不断被后面的组件踩上脚后跟。“我最多只能爬这么快。”裤子的膝头已被石头地面磨破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头,总算快了一点,膝盖在硬石头上不住磕着,但他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有点疼。前面的成员停住脚步,他一头撞在阿姆迪身上。那只组件好像拿不定主意。“这儿有个岔路口,我说咱们应该……咱们该怎么办?”

  杰弗里向后退了退,脑袋撞在这个黑窟窿的什么地方。这一年来,正是因为阿姆迪的信心、乐观,他才能支撑下来。可现在……突然间,他觉得四面的石壁仿佛向自己挤压过来。只要这条甬道再窄几厘米,他们肯定会被卡在这儿,一辈子都甭想出去。

  “杰弗里?”

  “我——哪条道是向上走的?”

  “等等。”打头的成员沿着一条岔路向前探去。

  “别走太远!”杰弗里喊道。

  “别担心。我……它①知道什么时候该回来。”过了没多会儿,前面传来啪达啪达的脚掌声,开路的成员回来了,把它的鼻子贴到他脸上。“右边这条向上。”

  【①相距太远,又是拉成一线,这个组件脱离了共生体,所以阿姆迪称之为“它”。】

  没等两人爬出十五米,阿姆迪听到了动静。“追咱们的人赶上来了?”杰弗里问。

  “不,我是说,我也说不准。先等等,我再听听……听到了吗?黏黏的,像糖浆。”是油。

  不能再等了。杰弗里拿出最快速度,沿着秘道向上爬去。脑袋撞上洞顶,胳膊肘磕磕绊绊,杰弗里一概不管,只顾向前爬。脸划破了,淌下一股血。

  灌油的声音连他都能听到了。

  坑道变窄了,两边的石壁紧紧挤压着他的肩膀。前头的阿姆迪道,“是条死路——不然就是到出口了!”传来刨墙的刮擦声。“我推不动。”幼崽掉过头来,连拱连钻,从杰弗里的两腿间挤到后面,给他腾出位置。“推上面,杰弗里。跟我在穹隆里发现的那个秘道口一样,是从上面翻开的。”

  眼看到了门口,可这条讨厌的隧道竟然在这儿变窄了。杰弗里缩起肩膀,尽力向前挤去。他狠推暗门上部。动了动,也许开了一厘米。他再向前蹭近些,身体压得扁扁的,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拼命一推。那块石头向外翻去。一道亮光射在他脸上。外面其实也没多亮,而且他仍旧陷在七拐八绕的石墙里,但杰弗里只觉得平生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景色。再往前半米,他就能出去——只是,他已经卡住了。

  他挣扎着,又向前蹭了一点点,反倒被卡得更紧了。身后的阿姆迪摞成一堆,“杰弗里!我的后脚己经踩在油里了。油从秘道里漫过来了。”

  慌了手脚。一时间,杰弗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近,这么近了,却……现在已经能辨别出颜色,只见两手血糊糊的。“退后!我脱了衣服再试一次。”

  差点无法退后,卡得就有这么紧。但总算退出来了,他侧过身体,扭动肩膀,扒下外套。

  “杰弗里!两个我已经在……油里了。喘不上气儿。”幼崽在他身边挤成一团,毛皮上是滑腻腻的油。滑!

  “先等等!”杰弗里在阿姆迪的毛皮上一阵乱蹭,双肩糊了一层油。两只胳膊并在一起向前伸,后跟在狭窄的巷道里蹬着,一点一点向前挤去。在他身后,阿姆迪发出一阵阵吹哨似的憋气声。卡住了。挤,挤啊。一厘米,又一厘米。突然间,肩膀出去了,这下就轻松多了。他跳到地上,转身抓住最近的阿姆迪向外扯。那只幼崽却挣脱他的手,嚷嚷了句什么,既不是爪语,又不是人话。杰弗里见几个组件黑乎乎的影子正拽着视线之外的什么。片刻后,一团凉冰冰、湿漉漉的毛球跌进他怀里,一秒钟后,又跌下来一个。杰弗里将两只组件放下地,揩干净糊在它们嘴巴鼻子上的油腻。其中一只打了个滚,爬起来,使劲抖毛,另一只也开始连咳带喘。

  与此同时,其他组件一个接一个跳出洞口。八只组件身上的油加在一块儿,真有不老少呢。成员们乱七八糟挤成一团,彼此擦拭震膜。嗡嗡嗡嗡,咿咿啊啊,发出的声音完全没有意义。

  杰弗里从朋友身边走开,朝亮处走了儿步。两人站的这块地方正巧被石墙挡住……运气真好。他听到拐角外面有铁先生部队的号令声。杰弗里爬到墙角边,偷偷张望。一时他还以为自己和阿姆迪又绕回了内城——外面全是兵,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是他的保护者。

  腿被撞了一下,一只阿姆迪从他腿边探头向外望。“喔,咱们和铁先生的部队中间隔着好大一潭油。我——”

  轰隆一声巨响。不像炸药爆炸的声音,来得飞快,只响了一秒,然后就过去了,留下一阵隆隆声。又钻过来两只阿姆迪,支着脑袋从墙角向外张望。那潭油变成了熊熊燃烧的一片火海。

  蓝荚驾着着陆舱飘行在城堡墙外两百米处,就在铁先生手下的共生体纷纷拥上城堞的地方,飞行高度离地只有一人多高。“我们只要在这儿飘着,就能把守军吓跑。”行脚说。

  范转头向后看,木女王的部队已经控制了战场,正冲向城堡外墙,最多再过六十秒,便将与铁先生的部队交手肉搏。

  叭!蓝荚的语音合成器里传出一声大叫,范赶紧向前看。“老天!”他轻声道。内城的士兵点燃火把,扔下内外城之间积满油的空地。蓝荚飞近了些,只见两堵城墙之间全是一汪一汪燃油。外城墙上的守兵与城堡的联系被彻底切断,就连他们把守的外城墙也被卷进了熊熊烈焰,没有着火的只有一段三十来米宽的缺口。

  飞行器飘荡着又升高了些,在大火引起的上升气流中摇摇晃晃。城墙根下的缓坡大多淹没在燃油中。这些城墙比堪培拉的更复杂,墙根许多地方掘出迷宫似的暗道或小洞。像这样修造军事防御建筑,未免太蠢了些。

  “杰弗里!”约翰娜大叫起来,手指没有起火的那道缺口上的某一处。范一瞥之间,觉得好像看到什么东西缩进石头背后。

  “我也看到了。”蓝荚一斜飞行器,对准城墙向下飘去。约翰娜的手死死抓住范的胳膊,推着,摇着。行脚也喊着什么,混在一起,姑娘的话范只听清了一句:“救救他,救救他。”

  片刻间,他们仿佛马上就能把孩子救出来。铁先生的部队已经退下去了,下面虽然有油,一时还没起火,连上升气流都没有刚才那么强。这么有利的条件,蓝荚居然丧失了对着陆舱的控制。开始只是稍稍有些倾斜,但蓝荚没理会,飞行器歪歪斜斜滑向地面。不是高速坠落,但范清清楚楚听到一侧的起落架发出断裂的咔嚓声。蓝荚拨了拨操纵杆,飞行器依靠另一侧起落架着地。射线枪也枪口朝下扎进泥土里。

  范凌厉的眼神死死瞪着车行树。他早知道会出这种事。

  拉芙娜:“出什么事了?还能飞起来吗?”

  蓝荚的枝条犹豫不决地在控制面板上摆弄了一会儿,这才朝范作了个树族耸肩的动作。“还能飞,但太费时间——”他解开固定索具,拔掉将小车固定在甲板上的别销。前面的舱门滑开了,战斗的喧嚣、炮火的轰鸣顿时涌进船舱。

  “你到底想干什么?蓝荚!”

  车手听见了问话,枝条朝范一扬:“去救那个孩子。附近这一片用不了多久就会起火。”

  “如果我们把着陆舱扔在这儿,大火会把它烧个稀巴烂。蓝荚,你哪儿都别想去!”他身体一倾,一把抓住对方靠下的枝条。

  约翰娜害怕极了,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恐慌,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别这样,求你们——”拉芙娜也在线路上大喊大叫。范全身绷得紧紧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车手身上。

  蓝荚在狭窄的船舱里猛地向范斜过身体,枝条一伸,几乎杵在范脸上。语音合成器发出变腔变调的怒吼:“不听你的,你想拿我怎样?我去,范阁下。去证明我不是哪个天人的走卒。你能证明像我一样吗?”

  他不说了。一时间,车手和人类怒目相对,相距只有几厘米。范松开了手。

  叭。蓝荚的枝条一收,滚向舱门。小车的第三只辅助轮伸向地面,他摇摇晃晃滚出舱去。范仍旧一动不动。我也不是什么天人的程序。

  “范?”女孩仰头望着他,拽着他的衣袖。范使劲摇摇头,甩开头脑里的噩梦。他又能看清楚了。那个行脚也跳出着陆舱,四个成年组件嘴里叼着短剑,脚爪上的钢尖闪闪发亮。

  “好吧。”范拨开一个储物格,掏出他藏在里面的一把手枪。着陆舱已经被蓝荚弄坏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下船步战。

  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个念头一起,范只觉得肩头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轻快多了。他甩开坠机时摔坏的座椅,爬下飞行器。行脚站在他周围,两个怀里揣着幼崽的组件正摘下几面盾牌似的东西。所有嘴巴占得满满的,这伙计的声音却跟刚才一样清晰。“也许能找到一条捷径——”大火另一面的内城上已经不射箭了,没有哪个弓弩手能忍受被大火烧得滚烫的空气。

  行脚灵活地跳过一摊摊乌黑的油迹,范和约翰娜跟在他身后。“尽量离油远点。”

  铁先生的部队绕过火头朝这边奔来。范不知他们是向着陆舱发起冲锋还是逃避攻上来的木城兵。管他的,都一样。他单膝跪下,用手枪扫射冲来的敌军共生体。小手枪跟射线枪没法比,特别是这么远的距离上,威力天差地远。却也小看不得。冲在最前面的一排狗翻翻滚滚倒了下去,绊得后面的也摔倒一大片。冲上来的共生体都避开地上的油,只有极少数敢于冒险踏进油洼。他们知道身上沾了油会落个什么下场。不少共生体溜出范的视线,绕到着陆舱的另一面。

  这里有没有没被油泡着的地面?范绕着油洼跑动。肯定有一道“护城河”隔在内外城之间,否则火势非蔓延开不可。他前面的火头冲上空中十多米高,热浪滚滚,像有形的东西一样在他身上乱扑乱打。火头高处浓烟盘旋,飘向战场。遮天蔽日,连太阳都成了黑红色。“我什么都看不见。”耳机里响起拉芙娜绝望的叫声。

  “咱们还有机会,拉芙娜。”只要能把这股挡道的敌人赶向木女王的部队……

  铁先生的共生体发现了一条安全通道,逼得更近了。嗖的一声,什么东西掠过耳畔。一支箭。范朝地下一趴,以最大火力向敌军猛烈扫射。只要对方知道他的手枪很快便会耗尽能量,说不定他们会不顾一切向上冲。但几秒钟血腥屠杀之后,敌人顶不住了。攻势顿挫,部队崩溃,像狗一样的东西四散奔逃,奔向木城军队,觉得那边的机会更大些。

  范转身望望城墙方向,约翰娜和行脚站在前面十米开外的地方。她拼命想挣脱对方的嘴巴。范随着她的视线向前看去……前面是车行树。蓝荚毫不理会在大火旁蹿来蹿去的共生体,只顾笔直地向前滚去。车轮上沾了油,一路留下清晰的车辙印。车手已经将所有枝条全收了起来,拉下蒙布罩住树干——目不视物的蓝荚径直滚过超高温空气,越来越接近大火中那段不断变窄的缺口。

  他离城墙不到十五米了。两根枝条猛然间从树干向外张开,伸进高温之中。在那儿!透过蒸腾的热浪,范看见了那孩子,正迟迟疑疑走出城墙根。孩子肩上还蹲着什么,身边也有东西跟着他。范奔上一道缓坡——在起伏不平的地形上,他的速度比任何车手都快。也许还来得及。

  城堡里飞出一支带火的羽箭,不偏不倚,正射进他和城墙边的车手之间的油潭。刚才还是一道可以通行的地带,刹那间在他眼前化为一片火海。

  “这儿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油。”阿姆迪说,从两人藏身的地方向前走出数米,探探那些边边角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飞行器降下来了!什么……怪东西……朝咱们冲过来了。是蓝荚还是绿茎?”

  外头还有不少铁先生的兵,不过离得很远,可能是因为害怕飞行器。那东西真够奇怪的,一点儿也不像对称漂亮的斯特劳姆制品。斜歪着侧在一边,跟坠机了似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位个子高高的人类成员,朝铁先生的部队开火。杰弗里探头张望,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靠得最近的那只幼崽。向他们冲过来的是一辆车,还有轮子哩,真像从尼乔拉历史里开出来的老古董。车子两边画着锯齿形的条纹,车上立着一根粗粗的柱子。

  两个孩子从藏身处走出来一点。太空人看见他们了!车子一个急转,车轮溅起不少地苔和燃油。两根细细的不知什么东西从发蓝的柱子上伸出来,声音尖尖的,说的是萨姆诺什克语。“快些点,杰弗里阁下。我们很少时间。”这东西远处,一个大油洼的另一边,杰弗里看到了……约翰娜。

  就在这时,大油洼爆炸了。大火向两边蔓延,封死了一切逃生道路。可太空人还在挥舞触须,不断催促他们爬到他的车顶上去。杰弗里死死抓住车上仅有的一两个可以抓住的凸出部分,几个组件也跟在他后头跳了上来,紧紧咬住他的衬衣和裤子。上来之后,从近处看,杰弗里这才明白那截柱子其实是个人:皮肤烤得干裂了,到处是烟灰,但摸上去仍旧挺软和,还会动。

  两个阿姆迪仍留在地面,在车子两边跳来跳去,观察火情。“喂!”阿姆迪凑在他耳边尖叫。轰轰的火声中,即使这么近、这么大声音,他也只能勉强听清。“咱们肯定冲不过去,杰弗里。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捡条命。”

  树干下部一块小盘子里传出太空人的声音:“不,如果这里留在,你们必死无疑。火势还在扩展。”杰弗里蜷成一团,尽量躲在树干后,可仍旧能感受到阵阵热浪。阿姆迪身上沾的油比他多得多,肯定会着火。

  车手的触须掀起蒙在身上的一块色彩鲜艳的布:“用这个蒙住。”一根触须一晃,指指地上的阿姆迪组件,“蒙住你全部。”

  地上那两个缩在太空人的车轮后,“太热,太热。”阿姆迪嚷嚷着。两个组件终究还是跳上车,藏在那块样式奇特的油布下。

  “蒙好,一路蒙好!”杰弗里感到车手的触须伸了过来,替他盖上蒙布。小车掉头,开动,冲向烈火。火舌从油布没掖好的地方伸进来,杰弗里被烧得无法忍受,他不顾一尽伸出手,先是一只,马上两手齐上,拽着蒙布,尽量盖住自己的腿。小车一路上发疯般剧烈颠簸着,杰弗里使尽全力才勉强盖好。身边的阿姆迪也蠕动着,嘴巴咬住蒙布,竭力躲在下面。烈火熊熊,像一头怒吼的野兽。过了一会儿,连贴在身上的油布也烧得滚烫。每一下颠簸都可能震松他的手,让他掉下车去。杰弗里只觉得无比恐慌,其他一切都想不起来。只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想起当时从语音合成器里传出的那个细细的声音,明白那些声音意味着什么。

  范冲向烈焰飞腾的大火。一阵剧痛,他急忙抬手挡住脸,自己都能感觉到双手被烧得皮开肉绽。他只好倒退回来。

  “这边,这边!”后面响起行脚的声音,引导他逃出火海。范跌跌撞撞跑过来。那个共生体在一道浅沟里,举起盾牌,抵挡噬来的火舌。两具组件让开地方,范一头栽进浅沟。

  约翰娜和行脚一起拍打他的脑袋。

  “你的头发着火了!”女孩叫喊道。两人迅速扑灭了他头上的火。行脚看上去也有些垂头丧气,衣服上那两个小兜兜合得严严实实的,范还是第一次没见到两个小狗崽好奇的眼睛向外窥探。

  “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范。”高空中的拉芙娜道,“情况如何?”

  范飞快扫了一眼身后:“我们还好。”他喘息着。“木女王的部队正在痛歼剔割兵。但蓝荚——”他从盾牌间向外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个巨大的烧砖的窑洞。城墙根那儿也许还有点可以喘口气的空间,算是一线希望吧,但——

  “有东西过来。”行脚刚才冒险探了一只脑袋出去,现在缩回来了,两边的组件一起舔着这颗脑袋上被烧伤的地方。

  范再一次从盾牌缝隙向外张望,大火里面有些影子,比火头暗些,正在晃动……在移动?“我也看见了。”他感到约翰娜的头挤了过来,拼命向外看,“是蓝荚,拉芙娜……老天在上!”最后几个字非常轻,完全淹没在烈焰的怒吼声中。看不见杰弗里·奥尔森多的人影,可是,“蓝荚正从火场中间朝外滚。”

  小车碾过深深的油洼,滚得很慢,但十分坚决,不断前进。范现在看到大火之中还有火焰,蓝荚的树干成了一根火柱,他的枝条已经收不回去了,它们着火了,向外张开,烧得不住翻卷。“他还在前进,直直地冲出来了。”

  小车冲出火墙,不受控制地颠簸着,冲下斜坡。蓝荚并没有转向他们,而是径直驶向着陆舱。着陆舱前,全部六个车轮猛地刹住。

  范站起身来,掉头全速奔向车行树。行脚早己收起盾牌,紧紧跟在他身后。约翰娜·奥尔森多也站起来,却没有动,呆呆地、孤单地站在那儿,绝望地注视着浓烟烈火中的城堡。行脚的一只成员咬住她的衣袖,将她从火舌前硬生生拖了回来。

  范己经赶到车手身边。他静静地望着车行树,“……蓝荚死了,拉芙娜。不相信?你要是在这儿就明白了。”枝叶全烧掉了,只在与树干相联处还剩下一点烧焦的残根。树干本身烧得迸裂开来。

  耳机里传来拉芙娜颤抖的声音:“他自己起火燃烧时,还坚持驶过了火场?”

  “不可能。他肯定在最初几米就已经烧死了,一定是设置了自动驾驶。”范竭力忘掉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那些大火中痛苦翻卷的枝条。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呆滞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具被烈火烧裂的躯体。

  小车也烧得滚烫。行脚绕着圈子,嗅着它。一只鼻子凑得太近,被烫得猛地向后一缩。突然间,他伸出一只戴着钢爪尖的脚爪,抓住蒙在车顶上的那块油布,猛地一扯。

  约翰娜放声尖叫,猛冲上来,动作比行脚和范快得多。蒙布下的身体一动不动,但没有烧伤。她抓住弟弟的双肩,把他拉到地下。范跪在她身旁。这孩子还有气儿吗?拉芙娜在他耳机里喊着什么,但声音仿佛极其遥远。隐约中,行脚好像从车上拉下了几个小小的狗崽似的东西。

  几秒钟之后,男孩咳嗽起来。胳膊在姐姐身前挥动着,“阿姆迪,阿姆迪!”眼睛睁开了,睁圆了,“姐!”接着又是,“阿姆迪?”

  “我还说不准。”行脚道,站在七只——不,八只——糊了一层油的小东西旁,“有思想声,但不连贯。”他拱着下三幼崽,可能在做人工呼吸。

  片刻之后,小男孩哭了起来,细声细气,烈火的咆哮中几乎听不见。他朝那堆小狗崽爬去,脸蛋紧靠着行脚。约翰娜紧紧跟在他后面,双手抚着他的肩头,先望望行脚,又望望地下一动不动的那堆小家伙。

  范直起身,回头看看城堡。火势小了些。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一截烧得焦黑的树桩,从前的蓝荚。迷茫的头脑回忆着往事,他不知自己从前的种种猜疑是不是无中生有,他不知这一次舍己救人的背后,有多少是自动驾驶,有多少是无可比拟的勇气。

  他想起和蓝荚一起度过的这几个月,先是喜爱,后来是仇恨——蓝荚,蓝荚啊,我的朋友。

  火势慢慢退却。范在温度不断下降的火场边来回踱步。他感到天人裂体终于又回来了。只有这一次,他衷心欢迎它的到来,欢迎它给他带来的动力和狂热,生硬和冷漠。他看着行脚、约翰娜、杰弗里,还有那个正在恢复的幼崽组合。毫无意义地兜了个圈子。不,不是毫无意义。还是有用的,可以推迟那最重要同时也是最致命的一刻的到来。

  他仰视天空,被浓烟涂黑的云团露出缝隙,他可以望见飞上高空的烟灰形成的红雾,偶尔也会见到一块蓝天。城堡的外墙已经废弃,围绕外墙的战斗也停止了。“有什么新情况?”他不耐烦地对天发问。

  拉芙娜:“地面的情况仍然看不太清楚,范。很大数量的爪族士兵正向北退却,估计是敌人。看上去行动很迅速,是有组织的撤退。不大像要‘战斗至最后一人’。城堡内部没有起火,也没有留守部队的迹象。”

  该下决心了。范转向其他人,尽量将厉声命令变成合乎情理的请求:“行脚!行脚!我需要木女王的支援。我们必须进入城堡。”

  行脚有一肚皮问题要问,但他完全不需要劝说,“要飞进城堡?”他一边向他跑来,一边问。

  范已经向飞船跑去,一把将行脚举上船,自己也迅速爬进去。不,他才不会费心思去飞这个鬼东西呢。“不,你来用扬声器,请你的老板找一条路进去。”

  几秒钟后,山坡上响起爪语的喊话声。只要再过几分钟,几分钟后,我就会面对反制手段。至于到时候该怎么做,他并没有什么清楚的认识,只觉得天人裂体在体内沸腾,渴望进行最后一次行动,最终实现老头子的意志。“拉芙娜,瘟疫舰队在哪儿?”

  回答立至。她一直关心着地面的战斗,但一刻也没有忘记必将从天而降的铁拳。“距离我们四十八光年。”声音离话筒远了点,有点模糊不清,“他们的速度加快了些,四十六小时后便将进入本星系……我真抱歉,范。”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估计发自: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与此前发帖者不同,但各中转站点已证实其可靠性。可能出自前发帖者的分支机构或后备站点。]

  主题:我们最后的信息?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飞升之后兴趣组:灭绝记录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72.78天

  关键词:新一轮大规模攻击,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的毁灭

  信息内文:

  根据我们分析,本机构位居飞跃上界的全部站点已被瘟疫兼并。只要有可能,请拒收来自这些站点的一切信息。

  就在四个小时之前,本组织还包括上界的二十余个文明形式。但现在,我们这些幸存者已经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在我们目前所处的界区,系统运转极其迟钝,一切都是浑浑噩噩。我们天生不适应层次如此低下的界区。我们决定,本信息传输之后便切断链接。

  我们希望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仍然坚持生存下去的人。新一轮进攻来得十分突然。根据上界传来的消息,瘟疫骤然倾尽全力,从各个方向向外扩张,置一切安全措施于不顾,一心只想夺取尽可能多的运算处理能力。或许我们以前低估了它的威力,或许它是在做垂死挣扎的困兽斗,不惜冒最大风险——我们不知道。

  直至三千秒前,本机构所有内部网络仍然承受着猛烈攻击。但攻击现已停止。是暂时的吗?也许攻击已经达到极限?我们不知道。但如果你们再次听到我们的声音,你们便会知道,瘟疫取得了胜利。

  别了。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奥普迪马语—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理性调查组织[估计为飞跃中界一个单星系文明,位于斯坚德拉凯逆气旋方向5,700光年]

  主题:从长远考虑

  关键词:瘟疫,自然之美,前所未有的机遇

  摘要:生活仍将继续

  发往:

  瘟疫威胁组

  理性社会支网管理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72.80天

  信息内文:

  看到各种族自以为居于宇宙的中心,这种情况总让人忍俊不住。以本次瘟疲的扩张为例[为没有跟踪有关线程和新闻组的读者提供的背景资料] ,瘟疲的确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剧变,但仅仅局限于飞跃上界的一小部分,和我们绝大多数读者毫不相干。我相信,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是一次最可怕不过的大灾难。对这些人,我充满同情。但如果他们认为自己的灾难便意味着一切走到尽头,我只能觉得好笑。伙计们,生活仍将继续下去。

  与此同时,许多读者显然没有认真关注这一事件,当然也没有看出其中最为重要的关键。在过去一年里,我们看到几名天人明显遭到蓄意谋杀,飞跃上界的一部分地区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生态系统。在很大的区域内,这些事件是史无前例的。

  过去我常常称寰宇文明网为百万谎言网。诸位,趁真相凸显时好好研究,运气好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就此解决许多有关界区和天人的根本问题。

  我在此敦促大家,从各个角度,尽可能仔细地观察瘟疫在下界的所作所为,尤其应当利用德比利下载系统残余的收发站,以此协调我们从各个方向对受瘟疫感染地区的观侧。这项研究工作只能在飞跃中界和下界完成,势必耗资巨大、冗长艰辛,但它值得我们作出这种努力。

  研究课题如下:

  瘟疫的网际通讯的性质:该变种一半是天人,一半是飞跃上界的事物,足以引发人们的无穷兴趣。

  在瘟疫影响区域之下所发生的这次巨型界区涌动:这又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事件,目前正是研究它的最佳时机。

  瘟疫舰队正步步逼近未与文明网联通的某个世界,它的性质如何:过去几周里,追踪战争兴趣组以极大的热情关注着这一舰队,问题在于,该兴趣组关注的原因未免过于愚蠢,(谁在乎斯坚德拉凯和蝴蝶霸权,各地的政治冲突让各地的人自己解决好了。 )除了脑坏死的人士,这一事件的重要性大家理应一眼看出:瘟疫为什么大费周章,远离适于自己生存的界区?

  如果瘟疫舰队附近有其他飞船,我吁请你们:将你们的发现贴在追踪战争兴趣组。当地的文明也可以将该舰队的超波轨迹图转发给我们,我们将为此付酬。

  所有这些都十分昂贵,但它们值这个价,这是窥见永恒世界万古运行规律的大好时机。瘟疫舰队很快便将抵达目标星系。它会就此止步,掉头后撤吗?还是会摧毁这个挡路的星系?无论出现哪种情形,都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
ID 蜂王浆
第四十一章

 

  拉芙娜走过战场,朝等在前面的共生体走去。浓烟已经被大风吹散,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山上已是一片大火肆虐后的废墟,山头是铁先生的城堡,像一个巨大、焦黑的乳房上的奶头,一座占地数公顷的建筑,在大自然与共生体的合作下变得残破不堪,但仍然矗立在山顶。

  战士们默默地让开一条路。不止一个人不住地向她身后的着陆飞船投去紧张的一瞥。拉芙娜走向等着她的人。他们坐在那里,姿势真奇怪,像一群群野餐者,对其他人的存在感到很不自在。肯定是他们的高级参谋会议。拉芙娜向坐在中间丝垫上那位共生组合走去。此人的几只成年组件脖子上悬着精雕细刻的金银饰物,有几个看上去满面病容,身体衰迈。前面还蹲着两只幼崽。拉芙娜走过隔在他们中间的最后一块空地,对方站起身来,全体组件以极其协调的动作上前迎接。

  “你就是木女王?”她问。

  对方个头最大的成员发出一个女性的声音,和人类惊人地相像:“是的,拉芙娜。我就是木女王。你想见的人是行脚,他就在上面的城堡里,和孩子们在一起。”

  “哦。”

  “我们备了辆车,可以马上送你进去。”一只组件向山坡一指,一辆大车正被拖上山来,“要是你的着陆点再靠近一点就好了。”

  拉芙娜摇摇头:“不,近不了啦。”这已经是她和绿茎通力协作的最好成绩了。

  几只脑袋一偏,姿势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原以为你很急。行脚说还有一个舰队的太空人紧紧追着你不放。”

  拉芙娜一时什么都没说。这样看来,范已经把瘟疫的事告诉他们了?他这么做她很高兴。拉芙娜摇摇头,极力摆脱头脑的麻木状态。“是、是的。我们非常急。”她手腕上佩戴的数据机有一条与纵横二号联系的通讯链接,小小的显示屏上清楚地现出步步逼近的瘟疫舰队。

  几只头扭了扭。拉芙娜猜不透这个姿势代表什么,“你们到了生死关头。我想,我能理解。”

  你怎么理解?就算你理解,你能原谅我们吗?但拉芙娜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我很抱歉”。

  女王登上车,陪伴拉芙娜驶向山上的城堡。拉芙娜回头望望,缓坡下停着纵横二号,像一只巨大、濒死的飞蛾。船身上侧的动力脊弯弯曲曲,伸向空中,高达百米,发着湿漉漉、绿莹莹的幽光。着陆动作太仓促,虽说反重力装置抵消了飞船的大部分重量,但船腹的动力脊还是被压折了。飞船远处,山势陡降,伸入岛屿星罗棋布的大海。西面的太阳射在岛上,拖下一道灰蒙蒙的阴影,笼罩着俯瞰峡湾的城堡。城堡和飞船,好一个奇幻场面。

  一秒,又一秒,手腕上的显示屏静静地倒数计时。

  “铁先生在穹隆四周到处埋了炸药。”木女王两只鼻子一摆,指指上面。拉芙娜望望她指点的方向。粉红色的大理石衬着天空,一个个大小不同的拱顶更像公主时代的大教堂,不大像军用建筑。真要是塌下来,肯定会砸毁下面停放的飞船。

  木女王说范已经进去了。大车载着他们驶进大门,穿行在凉爽阴暗的一个个穹隆内部。拉芙娜看了看一排排冷冻箱。里面还有多少能活下来?我们还有机会发现这个数目吗?石墙投下重重阴影。“铁先生的部队肯定都走了吗?”

  木女王迟疑了一下,几只头望着各个方向。拉芙娜现在还完全看不懂共生体的表情。“应该是这样。城堡里就算还有敌人,肯定也躲进了非常隐蔽的地方,否则我的人会发现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铁先生的残体。”女王好像完全能看懂拉芙娜不解的表情,“你还不知道?铁大人显然想亲自引爆炸药。不用说,他自己肯定也逃不出来,但那个组合一直是个疯狂的家伙。有人阻止了他,打得到处是血。两个他死了,其他组件四下东游西逛,被我们发现了。只会哀嗥,一塌糊涂……无论是谁干掉了铁先生,这次撤退都是那个人指挥的。此人尽一切努力避免正面决战。一时半会他是不会回来的,但我想,总有一天,我还会跟剜刀打交道。”

  从眼下的局势看,拉芙娜怀疑这种可能性还有没有机会变成现实。她的数据机显示,四十五小时之内,瘟疫舰队便会开到。

  主穹隆里,杰弗里和约翰娜在他们的飞船旁,手拉手坐在舷梯边。大门打开、木女王的大车驶进来时,女孩站起身来,向他们挥手。接着他们看见了拉芙娜。男孩拔腿朝门口飞奔,接近时却放慢脚步。“杰弗里·奥尔森多?”拉芙娜柔声问道。他有点犹豫不决,却又绷出大人样子。他才九岁,单从神态上看,岁数却大得多。可怜的杰弗里,几乎丧失了一切,依靠如此之少的东西支撑了这么长时间。她跨下大车,朝他走去。

  男孩从阴影中走出来,还有一群个头很小的成员体。其中一只吊在他肩上,有几只在他脚边窜来窜去,却一次也没有绊着他。他身前身后还有好几只。杰弗里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拉芙娜?”

  她点点头。

  “你能走过来一点吗?女王的思想声太大。”声音还是那个男孩的,但他的嘴唇却根本没动。她走过他们中间的几米,幼崽和男孩也迟迟疑疑走上前来。到了近处,她可以看到他衣服上撕破的口子,双肩和肘膝上还有些东西,像是裹伤的包扎物。脸好像刚刚洗过,但头发还是乱糟糟地粘成一团。他严肃地仰头注视着她,接着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她:“谢谢你来。”嘴压在她怀里,声音有点不清楚。但他没有哭。“对,谢谢你,还要谢谢可怜的蓝荚。”又是他的声音,悲伤,但一点也不发闷——来自围在他们身边的那群幼崽。

  约翰娜·奥尔森多走上前,站在他们身旁。这姑娘难道只有十四岁?拉芙娜向她伸出手:“从我听到的情况看,你一个人就顶得上整整一支援军。”

  大车里传来木女王的声音:“约翰娜正是这样的人。她改变了我们的世界。”

  拉芙娜指指飞船舷梯。船内有光,穿过虚掩的舱门射到外面。“范在里头?”

  女孩正要点头,却被那一窝幼崽抢了先。“对,他上去了。他和行脚都在船里。”幼崽们不知怎么,一下子分散开来,朝舷梯跑去。留在后头的一只扯着拉芙娜。她跟了上去,杰弗里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个共生体是什么人?”她突然问杰弗里,手一指那群幼崽。

  男孩吃惊地停下脚步:“是阿姆迪呀。”

  “哎哟,真对不起。”从幼崽那里传来杰弗里的声音,“我跟你说了那么久的话,都忘了你还不知道——”一阵爪语的和声,以人类的笑声结束。拉芙娜低头望着这一片上下点动的小脑袋,心里知道,这小鬼头对自己的恶作剧清楚得很。一个大疑团就这样解开了。“真高兴见到你。”她说,心里既恼火,又觉得有趣,“现在——”

  “说得对,现在的要紧事还多着呢。”小狗崽连蹦带跳蹿上舷梯。这个“阿姆迪”的情绪真是变化多端,一会儿羞怯,一会儿悲伤,一会儿又精力充沛,淘气得要命。“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把我们全轰了出来——还是我们领他们熟悉飞船的呢。”

  拉芙娜跟着共生体,身后是杰弗里。这里听不出任何动静,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穹隆内部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担任警卫工作的几个组合发出的声音,回荡在穹隆里。而到了这里,舷梯的一半处,连这些声音都听不清了,上面的舱门后更是没传出一丝声响。“范?”

  “他就在上头。”站在舷梯下的约翰娜道。她和木女王正仰头看着他们。她踌躇了一下,道:“不知他情况怎样。战斗之后,他——他挺奇怪的。”

  木女王的头偏来偏去,交叉晃动,像是要避开舱门里射出的光,好好看看他们似的。“你们这艘飞船发出的噪音真是可怕极了,人类怎么能忍受这种折磨?”

  阿姆迪:“嗯,其实也不怎么糟啦。杰弗里和我在上头待了好长时间,我都习惯了。”两颗脑袋顶着舱门,“不知范和行脚干吗把我们轰出来,我们可以留在其他房间里嘛,一点点动静都不闹出来。”

  拉芙娜小心翼翼走过幼崽打头的几只组件,轻轻推了推金属舱门。门虚掩着,站在这里,她能听到通风系统发出的声音。“范,有什么进展?”

  门后一阵窸窸窣窣,还有脚爪走过的声音。舱门开了一小半,泄出明亮闪烁的光。露出一只像狗一样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拉芙娜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白。这表示什么意思?“你好。”它说,“嗯,你瞧,这儿的事有点吃紧,范——我想最好别打扰范。”

  拉芙娜伸手抓住舱门:“我不会打扰他,但我一定要进去。”一路奋战,最后才等到了这一刻,一路上死了多少亿生灵?现在却来了一只会说话的狗,告诉我这儿的事有点吃紧。

  这位行脚低头望着她的手:“好吧。”他把舱门打开了一点,刚好够她挤进去。幼崽们一个箭步蹿上来,脚跟脚便要钻进去,却在行脚的怒视下灰溜溜缩了回去。拉芙娜根本没有注意……

  所谓的“飞船”,其实比货舱强不了多少,干脆就是个大货箱。里面的货——冬眠的孩子们——已被移出飞船,只留下近乎平平坦坦的一层舱面,安装着各式设备。

  所有这些,她几乎完全没留意。拉芙娜眼里只有光——那个东西。从舱壁蔓生出来,聚集在货舱中央,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它的外形不断改变,颜色从红渐变为紫,又从紫渐变为绿。范盘腿坐在这片幻影似的东西旁,不,在它的光晕笼罩之下。他的头发一半被大火烧光,双手双臂不住颤抖,嘴里还嘟哝着某种陌生的语言,她完全听不明白。天人裂体。它曾经两次出现,两次都伴随着灾难。天人临终发作的癫狂……现在竟然成了他们惟一的希望。范,唉,范。

  拉芙娜向前迈了一步,立即觉得嘴巴咬住自己的衣袖。“请不要过去,他不能受任何打扰。”扯住她袖口的是条大狗,身上带着战斗中留下的伤痕。这个组合——行脚——的其余组件望着舱里的范。蛮族土著不知怎么看出了她脸上的怒气。共生体道:“您瞧,夫人,您的范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已将所有机能完全用于计算处理。”

  咦?这个行脚居然学会了术语行话,不过可能仅仅知道这么几句。范肯定一直在向他介绍情况。她做了个叫他闭嘴的手势,“知道,知道,我明白。”她望着那团不断改变形状的光,像绝大多数显示设备上都可以生成的那种图像,像七彩泡沫的截面,不住闪烁,晃得眼睛很不舒服。是最纯净的单色光,但颜色不断变化,在舱壁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这些闪闪发光的截面有许多一定是不中断的连续面,每一个面上都有不少暗色光斑。

  她慢慢走近了些,注视着范和……反制手段。除此之外,它还可能是什么?墙上的霉斑长了出来,伸向天人裂体。这里已经不是简单的数据处理、交换信息了,拉芙娜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台超限界机器。她以前读到过这种东西,由超限界制造的设备,专用于飞跃下界。这种机器没有自我意识,并没有打破下界所受到的局限——但它可以最充分地运用下界的自然条件,完成它的制造者赋予它的使命。可眼前这台机器,谁是它的制造者?瘟疫?瘟疫的敌人?

  她更接近一点。那东西已经深深插进范的胸口。但没有血,也没有撕裂的皮肉。如果不是看到他随着它的翻卷颤抖,拉芙娜或许会以为这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觉。那些长长短短不规则碎片形的手臂像长着长牙,啃啮着他。她倒吸一口气,几乎失声惊呼。范却没有抵抗,他比从前更加彻底地陷入了天人裂体的状态,也比从前更加宁静。突然间,拉芙娜的恐惧和希冀同时如洪流般倾泻而出:希冀——也许即使是现在,天人裂体仍然可以对抗瘟疫,至少可以给它造成打击;恐惧——在这个过程中,范也许会就此死去。

  那个人造制品一直翻卷扭动,不断发展。但现在,这个过程慢了下来。光的颜色变成近于白色的淡蓝,不再变化。范睁开眼睛,朝她的方向转过头来。“车手一族的神话传说是真的,拉芙娜。”声音遥不可及,她听见一声轻笑。“我想,经过上一次后,车手们现在也应该知道了。宇宙中还存在别的事物,不喜欢瘟疫的事物。像那种事物,即使是我的老头子也只能猜测……”

  天人之上的天人?拉芙娜瘫坐在甲板上。手腕上的显示屏闪闪发亮:只有不到四十五小时了。

  范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着显示屏,“我知道。舰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潜到这么深的地方,威力无穷的舰队也变成了可怜虫……但以它的力量,摧毁这个世界、这个太阳系,绰绰有余。这就是瘟疫现在的计划。瘟疫知道我有能力摧毁它……和以前摧毁它一样。”

  拉芙娜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只隐隐约约感到行脚匍匐着从四面爬了过来,每一双眼睛都凝视着那团淡蓝色的光和浴在光芒中的人。“怎么摧毁?范?”拉芙娜悄声问。

  沉默。然后,“界区的动荡……是反制手段的行动,但缺乏协调。可现在它有我引导。我开始了一场逆转涌动,一场逆潮。它正在集中本地能源。你没感觉到吗?”

  逆转涌动?逆潮?范在说些什么呀?她瞥了一眼手腕——惊叫一声。敌人的速度跃升至每小时二十光年,这种速度只有飞跃中界才能达到。本来还有差不多两天,现在却只有不到两小时……显示屏这时的读数又变了,从每小时二十五光年升至……三十光年。

  有人咚咚咚敲响舱门。

  斯库鲁皮罗失职了。他本该指挥部队向山头的运动。这他知道,而且觉得很内疚——但他照样玩忽职守,完全不准备改正错误。就像嚼食克利玛树叶上瘾的瘾君子一样,有些东西太美妙了,实在割舍不下。

  斯库鲁皮罗在部队后面晃荡着,组件们郑重其事地抬着数据机,小心别让它那对粉红色的大耳朵拖到地面。事实上,守卫数据机职责重大,比吆喝部队重要多了。何况他也不会走远,随时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再说,要论日常工作,他的副手比他能干多了。

  这几个小时里,海风已经把这儿的烟吹进了内陆,空气清新,带着一股海水的咸味。山丘的这一部分火烧得不厉害,甚至还有些小花和毛茸茸的带壳种子。鸟儿乘着海湾吹来的气流上下起伏,尾巴不住摇动,音乐般的鸣叫声声入耳,好像在宣布这个世界不久便会恢复到从前的太平盛世。

  斯库鲁皮罗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他的所有脑袋全都冲着山下,望着拉芙娜·伯格森多的飞船。据他估计,那些没压坏的动力脊足有一百多米长,船体本身则长达一百二十多米。他蹲下身,围坐在数据机旁,打开粉红象的盖子。飞船的事数据机知道许多。事实上,这艘飞船甚至不是人类的设计,但它的形状很普通,和其他许多飞船差不多。这是他从前在数据机里学到的知识。两万到三万吨,配备着反重力漂浮垫,还有比光速还快的推进器。对于飞跃界来说,这一切都普普通通……但在这儿看见它——想想看,通过他自己成员的眼睛!斯库鲁皮罗的眼睛简直离不开它。三个他摆弄着数据机,两个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泛着虹彩的绿色机身。跟飞船一比,身边的士兵和炮车完全丧失了一切意义。这么重的家伙,却像轻轻浮在缓坡上一样。我们多久才能造出这种东西啊?如果没有天外来客的帮助,肯定要花无数个世纪。数据机里的历史资料证明了这一点。只要能进去看看,让我死都肯。

  可是,这么先进的飞船,却被威力更加强大的东西追赶。夏日阳光下,斯库鲁皮罗打了个寒噤。第一艘飞船降落时的情景他听行脚讲述过无数遍,他自己也亲眼看到了人类射线枪的威力,还在数据机里读过星球毁灭级炸弹以及飞跃界其他不可思议的武器。还在替木女王制造大炮时——眼下他能制造出来的最先进的武器——他就一直梦想着、幻想着。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觉得数据机所说的武器不太真实——直到亲眼看见在头顶飘动的飞船。现在他信了。整整一支舰队的杀人机器紧追拉芙娜而来!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就是这个世界的末日。他飞快地在数据机里搜索着,寻找有关太空飞行的资料。几天也罢,几个小时也罢,至少要把来得及学的东西学到手。

  于是,斯库鲁皮罗全神贯注于数据机的图像和声音上。他打开了三个窗口,每个讲述太空飞行的一个方面。

  山上传来一阵叫喊声。他抬起一只头,只觉得一阵被人打扰的气恼。不是战斗警报,只是平平常常的惊慌不安。奇怪,这个下午怎么这么凉快?两个他抬起头,天上没有云呀。“斯库鲁皮罗!看,快看!”

  他的炮兵们连蹦带跳,惊慌失措。大家都手指天上……指着太阳。他合上数据机的盖子,同时爪子搭在眼前仰望太阳。太阳高高挂在南面,明晃晃的,可地面很凉快,鸟儿自自在在唱着小调,太阳落山、它们进窝前总这么叫。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直视太阳,已经盯了五秒钟——眼睛却不疼,连眼泪都没冒。天上仍旧没有一丝云朵,但他只觉得心里涌上一股寒意。

  阳光正在变弱。他能看见太阳表面的黑斑。太阳黑点。以前他用写写画画的望远镜看过很多次,可当时望远镜上有很厚的滤镜。他和太阳之间有什么东西,那种东西吸掉了太阳的光和热。

  山上的共生体们发出哀号。心胆俱裂的号叫。即使在最激烈的战斗中斯库鲁皮罗也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这是人们面对不可知的大恐怖时发出的号叫。

  天空的蓝色渐渐淡了下去。突然间冷得像漆黑的深夜。太阳的光线也变成了灰蒙蒙的冷光,像褪色的月亮。比月亮还暗。斯库鲁皮罗肚子紧紧趴在地下,几个他的喉头深处发出阵阵哨鸣。武器,这是袭来的武器。但数据机提都没提过这种可怕的武器。

  最亮的光来自星星,冰冷的星光洒在山上。

  “范,范。他们一个小时内就杀过来了。你都干了什么呀?”奇迹倒真是个奇迹,但却是个邪恶的奇迹。

  范·纽文在反制手段的光芒中前仰后合摇晃着身体,他的声音已经几乎恢复了正常——天人裂体渐渐退下去了。“我干了什么?不—不太多,但却比任何天人多得多。拉芙娜,连老头子也纯粹是猜出来的。斯特劳姆人唤醒的是那个车手神话。我们、我、别的东西——刚刚移动了界区分界线。只限于一处、但移动幅度非常大。我们现在相当于处在飞跃上界,也许甚至相当于超限下界。瘟疫舰队这才能飞得这么快。”

  “可——”

  行脚从舱门处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亲眼看见的大变故——打断了拉芙娜一阵阵发作的恐慌。“太阳刚刚灭了。”他的头上下起伏,看不懂这是什么表情。

  范答道:“只是临时性的。刚才的移动需要能源。”

  “为、为什么?范?”就算瘟疫必将获胜,可为什么帮助它?

  对方的表情忽然间变成一片空白。在那个大脑中,某些程序开始运行,范·纽文几乎彻底消失了。过了一会,“我在……集中注意力反制对方。现在我明白了,反制手段,它是……它是某种高于天人的力量制造的。也许是云中人,也许它在向他们发出信号。也许刚才所做的一切只像蚊子叮了对方一口,但它引起的反应和后果却将十分剧烈。飞跃界底层的分界线正在收缩,像海啸之前的水位下降一样。”反制手段变成了红色,闪闪发光。它的各个弧形、倒钩裹住范的全身,比刚才裹得更紧。“现、现在我们抬升到了较高的界区……这一切必将发生。哦,老头子的鬼魂高兴了。比天人们看得更加高远,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死亡都不算太大的代价。”

  瘟疫舰队的状态数据横过拉芙娜手腕上的显示屏。瘟疫舰队来得比以前更快了。还在三十光年之外,但是,“只有五分钟了,范。”

  大笑。“哈,瘟疫知道了自己的下场。我看出来了,这一直是它最恐惧的事。亿万年前,它正是这样被消灭的。它全力扑上来了——为时太晚,为时太晚了。”光芒大张,范的脸庞像一张明亮的面具,表情轻松自如。“有什么……东西,非常远,远极了。它听到我了。它来了。”

  “什么?谁来了?”

  “涌动。大涌动。和它比起来,我们经历的那一次只是一阵小浪头。这一次的规模将无人相信,因为不会有人留下来作记录。就在瘟疫舰队下面,底层与爬行界的分界线将被彻底冲毁。”

  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突然间前面无限希望。“……会把舰队彻底陷死在那儿,对不对?”也就是说,基耶特·斯文森多及其战友的战斗和牺牲不是毫无价值,范当时的建议也不是异想天开。现在,瘟疫舰队里连一艘装备有冲压推进器的战舰都没有。

  “是的,他们在三十光年之外。我们已经消灭了所有能在非跃迁状态下、在单一空间高速飞行的舰船。三十光年距离,但他们花一千年才能赶到这里……”反制手段猛地收缩,范呻吟一声,“时间不多了,我们已经收缩到了尽头。大潮涌来时,它将——”又是一声呻吟。“我看见它了!天人哪,拉芙娜,好高的浪头,它将持续很长很长时间。”

  “多高,范?”拉芙娜轻声道。她想到这个世界之上的无数文明,其中有蝴蝶,有帮助他们实施斯坚德拉凯大屠杀的那些邪恶文明……但还有数以亿万计爱好和平、尽自己的努力向上攀登的生灵。

  “一千光年?一万?我不清楚。反制手段中的幽灵——阿恩和斯基阿纳,他们认为巨浪会一直打到超限界,把瘟疫剿灭在它的老巢……以前发生的那一次肯定也是这么做的。”

  阿恩和斯基阿纳?

  反制手段的扭动放慢了,它的光闪动着,变成黄色。一亮,熄灭,再一亮,再熄灭。每次一暗,范便粗重地喘息一声。反制手段,这位将杀害成百万个文明的救星,现在正在杀害这个将它激活的人。

  几乎不假思索,她绕开那个东西,向范伸出手去。但刀锋般闪亮的光挡开她的手,堵住了她。

  然后,光芒终于彻底寂灭。四周的沉沉黑暗中,响起轻轻的嘶嘶声,一股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拉芙娜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气味。

  范没有痛苦。一生的最后几分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爬行界和飞跃界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形容。

  只能比喻。就像……就像……一片无比巨大、无比空旷的海滩,范和老头子并肩而立。拉芙娜和爪族只是他们脚下微不足道的沙砾。海水退下去了,刚才还是黑沉沉一片混沌的海水,现在成了洞见一切、通体明彻的思想可以立足之地。这是飞升,但却是为时极短的飞升。天际处,退却的海水积蓄力量,乌黑的海浪聚成比山峦更加雄伟的巨构,重又向他们扑来。他仰视巨大无匹的潮头。范、天人裂体和反制手段都无法逃脱被吞没的命运,连独自逃生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他们引发了超越一切想像的大灾难,银河的大片区域一头陷进爬行界,沉没得比古老地球更深,沉没时间也将和地球一样持之久远。

  阿恩、斯基阿纳、斯特劳姆人、老头子,他们实现了自己的复仇……反制完成了。

  范·纽文呢?一件工具罢了,制造出来,用过了,现在该抛弃了。一个从来不是真人的人。

  巨浪吞没了他,把他拖进深深的海底,远离上面的超限之光。在他躯体之外,爪族世界的太阳不久便将重放光芒,但在他的意识内部,一切都在闭合,在关闭。感官退缩了,又回到肉眼可视、耳朵可听的范围。他感到反制手段渐渐脱落,化为乌有。无知无觉的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头子的幽灵继续存在了一小会儿,也渐渐收缩、远离,如潜在的思想般缓缓散去。但它留下了范的自我意识。这一次,它没有把他抛在一边;这一次,它很和善,轻抚范的意识,仿佛一个人抚弄着一只忠心耿耿的狗。

  你呀,更是一只勇猛的狼,范·纽文。离他们坠入深渊只有短短的几秒了,合为一体的反制手段和范·纽文将永远死去,所有意识也将随之而逝。记忆飞快地掠过眼前,老头子的幽灵站到一旁,将此前一直没有赋予范的明确性交还给他。是的,我用在中转系统垃圾场检到的几个躯体造出了你,但是,我只能复活一个头脑、一个记忆。一头强壮、剽悍的狼——你太强悍了,我无法控制你,除非在你心头笼罩一层怀疑的阴影……

  不知在什么地方,最后一重障碍物滑到一旁,老头子丧失了最后的控制手段,或者说,是他最后的礼物。究竟是哪一种,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无论这个幽灵怎么说,范·纽文已经觉悟,谁都无法否认他的身份:

  堪培拉,辛迪,几个世纪与青河的漫游,野鹅区的最后一次飞行。都是真的。

  他抬头望着拉芙娜。她做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即使不相信他,却依然爱着他。没事的,没事的,他想向她伸出手,告诉她。哦,拉芙娜,我是真实的。

  接着坠入无尽的深渊,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舱门外再一次传来敲门声,她听见行脚走向舱门。射进来一丝光,只听杰弗里尖叫道:“太阳回来了!太阳回来了!……哎,里面怎么这么黑?”

  行脚:“那个反制手段,就是范帮助的那个东西,它的光熄灭了。”

  “哦,你是说你们没开大灯?”舱门彻底打开,火炬的光映出门口处男孩的脑袋,身边还有几只幼崽,身后站着约翰娜。他的手在门边摸索着,“开关就在这儿……瞧。”

  弧形舱壁闪出柔和的白光。船舱里一切平平常常.正是人类飞船的样子,只是……杰弗里呆呆地站着,眼睛睁得滚圆,手捂在嘴上。他一转身,抓住姐姐。“怎么了?怎么了?”他在舱门口大喊道。

  拉芙娜真希望自己看不到这一幕。她跪了下来,“范?”她轻声唤道,心里也明白对方不会回答。范·纽文的躯壳倒在反制手段中间。那个东西已经不发光了,它弯弯曲曲的边缘已经钝了,不像刚才那么锐利,而且黑乎乎的。看上去像朽木。但这些朽木死死包裹着范,刺进它所缠绕的人的身体。没有血,也没有焦痕。被反制手段刺穿的地方只有一块灰斑,那里的皮肉似乎已与反制手段融为一体。

  行脚围着她,和她靠得紧紧的,鼻子几乎触及地下的那具躯体。那股刺鼻的气味仍然弥漫在舱里。是死亡的气息,不是血肉腐坏的臭味。死在这里的不仅是血肉之躯,还有些别的。

  她看看自己的手腕。显示屏上只有几条夹杂着文字的直线,无法探测到任何超波轨迹。纵横二号的数据显示,它的高度控制装置出现故障。现在他们已经深深陷入爬行界,与任何可能的外援彻底断绝,也无限远离瘟疫的舰队。她望着范的脸:“你办到了,范,你真的办到了。”她对自己说出这几个字,轻轻地。

  纠结缠绕的反制手段现在轻飘飘的,非常脆弱。但范还缠在里面,和它一样虚弱。他们怎么才能扯开这些东西,又不至于伤到……行脚和约翰娜温和地劝说拉芙娜离开船舱。接下来的几分钟所发生的事她不大记得了,只知道他们抬出了那具躯壳。蓝荚和范,都去了,再也呼唤不回。

  这以后,他们让她一个人待了一阵子。这里不缺少同情和关心,但同样不缺少灾难、陌生感和紧急情况。要照顾伤员,还要准备迎战可能出现的反击。这里一片混乱,急需恢复秩序。但这一切她几乎没有留意。长途逃亡到头了,她的精力也到头了。

  她一定在舷梯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所丧失的一切压得她无法思想。绿茎通过数据机向她传送树族抚慰人心的海浪声,但她几乎没有听到。最后,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除了绿茎的安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男孩回来了,坐在她身边,一群幼崽环绕着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ID 蜂王浆
尾声

 

  剜刀过去的王国终于迎来了和平和宁静,至少没有出现杀气腾腾的军队。不管是谁领导剔割军队的后撤,他的指挥手段十分巧妙。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当地的农民也敢露面了。老百姓倒还没有惊恐万状,摆脱了过去的统治者,他们欢欣鼓舞。农田里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农夫们辛勤地耕作,尽最大努力减少损失——人们记忆中最猛烈的大火,加上这一地区所发生的最激烈的战斗所带来的双重损失。

  女王派遣信使奔赴南方故土,向木城人宣布胜利的消息。但她并不急于凯旋收兵。部队帮助当地农民干活,尽量不成为当地人的负担。同时还彻底搜查了飞船山上的城堡,以及矗立在秘岛的巨大的老城。老城里的发现证实了多年来人们一直悄声议论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恐怖行径。可是,对方逃走的军队却一直没有下落。当地人的奇谈怪论倒不少,但大多是不吉利的无稽之谈。比如,传说剜刀在远赴共和国发动政变之前便在北边修建了秘密堡垒,在那儿储备了大量物资。但也有些人说,这些物资已经被铁大人消耗光了。从北面山谷回来的农民说看见了撤退的剔割军队。有些还说他们亲眼看到了剜刀本人——至少是一个身着显贵服饰的共生体。还说什么剜刀可以既在这里,同时又在那里,分成几个单体指挥部队撤退,之间隔着好几公里路程。全是胡说八道,就连当地人也不相信。

  拉芙娜和女王却有理由相信这些传说。但她们头脑清醒,并没有派遣军队深入北方追击。木女王的远征军本来就兵力单薄,北面又到处是地势复杂的山谷、茂密的森林,绵延百里,直到冰牙地区折向西面到达海边的地方。木女王不熟悉那一地区。如果剜刀按他平素长期准备的老习惯,在那个地区经营多年的话,贸然攻打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哪怕对方只有一些散兵游勇,而己方却能召集一支大军。由剜刀去吧,但愿他的堡垒已经被铁大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木女王担心,此人必将成为下一世纪的心腹大患。

  但问题的解决却比大家预想的快。找上门来的竟然是剜刀,而且不是金戈铁马杀上门来。战斗结束之后二十来天,一日将尽,太阳已经隐入北面的群山,这时响起一阵警号。拉芙娜和约翰娜一跃而起,迅速赶到城堡堞墙,向长日无夜季节的落日方向隙望。太阳已落入北方的峡湾,橘黄色的阳光衬出北面群山的剪影。木女王的参谋们用许多双眼睛观察着山脊,其中有些人还有望远镜。

  拉芙娜和约翰娜共用一副望远镜。“山上有人。”被后面的阳光一照,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团。一个共生体,举着一面长条幅,每只组件擎着一根旗杆。

  木女王同时使用两副望远镜。考虑到她的每双眼睛各有其视角,可能比拉芙娜看得更清楚些。“对,我看见了。是一面休战旗。我想,打旗的人我认识。”她愤愤地冲行脚说了几句爪语,接着又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上一次跟那个组合说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约翰娜仍用望远镜望着,终于道:“他……铁先生就是他造出来的,对吗?”

  “对,亲爱的。”

  女孩放下望远镜:“我……我想,这个人我就不见了。”声音有些恍恍惚惚。

  八小时以后,他们在城堡北面的山坡会面。这段时间里,木女王的部队仔细搜查了附近的山谷。防备对方的伏兵只是原因之一。对方来的是位特殊人物,本地有不少人一心盼着他死。

  木女王走向山上的会面地点,山势在这里陡然剧降,下面就是森林。拉芙娜和行脚跟在她身后十米外。按爪族的标准,这已经非常近了。木女王没怎么提这次见面的事,一路上沉默寡言。幸好行脚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一年前,飞船在这里降落时,当时我走的就是这条路。你看,有些树都被着陆尾焰烧焦了。还好去年不像今年这么干燥。”

  森林中林木茂盛,几个人低头望着下面的树梢。天气虽然十分干燥,空气中仍然飘着一股树脂的甜味。他们左边是一个小瀑布,还有一条通向下面谷地的小径——前来和谈的客人已经答应从这里上来。行脚将下面的谷地称为农田,可在拉芙娜看来,下面是一片难以形容的乱七八糟。爪族农夫在同一块地里种上各式各样的庄稼,田地周围也没有边界,连个挡挡牲畜的围栏都没有。不时望得见一座小木屋,屋顶非常陡,墙壁凸向外面。长年积雪的地区,这种建筑形式很常见。

  “看下面的农民,挤得真紧,好一伙乱众。”行脚说。

  拉芙娜觉得一点也不挤。一小簇一小簇,每簇都是一个共生体,和别的共生体隔得相当远。一群群分布在农家小屋旁,田地里还稀稀拉拉散着更多组合。木女王在那条穿过谷地而来的小路边定住脚步。

  拉芙娜感到身边的行脚紧张起来,一只脑袋伸过她腰边,向下面指点着。“那个肯定是他。一个人上来,跟讲好的一样。还有——”一部分他举起望远镜,“嘿,这倒新鲜。”

  孤零零一个组合吃力地向这边走来,走过女王的警卫。它还拖着一辆小车——坐在里面的那个成员显然是它的一分子。这算什么?瘸子?

  地里的农民走向田边,排列在那个孤单的共生体走来的路旁。她远远听见呜噜呜噜的爪语叫嚷声。真要拉开嗓门大声嚷嚷起来,爪族人的声音可真是非常、非常响亮。警卫们赶上前去,将太靠近路边的农民轰走。

  “还以为我们解放了他们,他们会感激我们呢。”卫兵和农民们差点打了起来。自从飞船山上的战斗结束后,拉芙娜还是第一次看到木城兵和当地人发生近于暴力的冲突。

  “他们确实感激我们。那些人大多喊的是杀死剜刀。”

  剜刀,皮先生,救出杰弗里·奥尔森多的共生体。“仇恨深到这个地步?”

  “爱戴、仇恨、恐惧,混合在一起。一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始终生活在他的利刃之下。现在他来了,成了瘸子,没有部队护卫。可他们还是怕他。下面那么多农民,真要上来,咱们的卫兵是挡不住的。但他们冲得并不是很厉害。这里是剜刀的地盘,他一直像个好农民照料自己的田地一样经营它。不,好农民不会像他那样.把人民和这片土地当成一项什么大实验。研究了数据机里的资料后,我才明白他是什么人:一个领先于他的时代的魔鬼。甘愿替他杀人送命的人还有不少,隐藏得很深,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行脚停住话头,认真观察。

  “还有,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怕他?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他竟然敢孤身一人到这里来,远离一切可能的援兵。”

  拉芙娜把腰间范的手枪挪到前面。带枪很不方便,而且太招摇。但她还是庆幸自己带着它。她望望西面秘岛的方向,纵横二号就停在那里的城堡外,动弹不得。除非绿茎能为它重新编制一套基本程序,否则它再也飞不起来了。绿茎觉得前景不大乐观。不过她和拉芙娜好歹在货舱中支起了那支射线枪。遥控武器简单到极点。好吧,也许剜刀打算来个出其不意,但我们这边也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个五位一体走近山脚,被山挡住了。

  “还得过一会儿。”行脚说。他的一只幼崽在成年组件肩上人立起来,搭着拉芙娜的胳膊。她笑了:想给我开一条专用通话线路?她抱起幼崽,把它放在自己肩头。行脚其余的组件蹲坐在地,期待地望着山下。

  拉芙娜看看木女王那边。女王在自己左右两侧都安排了手执十字弩的弓箭手,剜刀上来后坐的位置在她正前方,地势稍低。拉芙娜觉得女王有点紧张。组件不住舔嘴唇,窄细的粉红舌头进进出出,快得像蛇信。各成员站立的位置好像准备拍全家福:高个子成员居中,两只幼崽笔挺地坐在前排。她的视线大多集中在山边,谷地中升上来的小路便在那里出现,伸至他们所在的山坡台地。

  拉芙娜终于听到脚爪抓地的声音。山坡下露出一只头来,更多脑袋随之出现。剜刀踏着地苔走来,两只成员拖着小车,车里的组件坐姿僵硬,下半身搭着毛毯。除了它的白耳朵尖,这个成员的样子很不起眼。

  这位共生体的眼睛注视着各个方向,全体向坡上的女王走来时,一只成员的眼睛始终盯着拉芙娜,目光炯炯,撼人心魄。皮先生——剜刀,过去总穿着无线电斗篷,现在却没有穿。但从衣缝里,拉芙娜还是能发现毛皮磨光留下的疤痕。

  “满身疥癣的脏家伙,对吧?”行脚在她耳边轻声道,“但非常沉着。瞧他那股傲慢劲儿。”女王没有动,仿佛凝固了,每个成员都注视着走过来的共生体,几只鼻子不住颤动。

  剜刀的四名成员将小车斜过一边,扶着白耳朵尖滑到地面。拉芙娜这才看见它裹着毯子的下半身扭曲得很不自然,一动不动。五只组件臀部紧靠在一起坐下,脖子探上探下,像同一个躯体上的几只手。组合呜噜了几声,拉芙娜听着像被掐住脖子的鸟发出的叫声。

  马上传来翻译声,通过蹲在肩上的幼崽传进拉芙娜耳中。幼崽的声音也变成童话书中典型的坏蛋的声音:“你好……我的父母。多年不见了。”

  木女王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才发出一阵呜噜声,行脚翻译道:“你还能认出我?”

  剜刀的一只将脖子朝女王一伸:“组件当然认不出了,不过我看得很清楚,灵魂还是你。”

  女王又一次一言不发。行脚评论道:“可怜的女王,从来没见她像今天这样,不知说什么好。”他突然提高嗓门,用萨姆诺什克语对剜刀说,“在我看来,你的情况可就有点不清不楚了,我从前的旅伴。我只记得你是泰娜瑟克特,来自长湖共和国的那个谨小慎微的教师。”

  几只脑袋转向行脚和拉芙娜的方向,这东西的萨姆诺什克语十分流利,用的却是小孩子的声音:“你好,行脚,还有你,拉芙娜·伯格森多,对吗?你说得对,我正是剜刀·泰娜瑟克特。”脑袋向下一低,慢慢眨着眼睛。

  “狡猾的东西。”行脚哼了一声。

  “阿姆迪杰弗里还好吧?”剜刀忽然问。

  “什么?”拉芙娜一时没弄明白这个名字指的是谁,转眼便反应过来,“哦,他们都很好。”

  “那就好。”所有脑袋再次转向女王,用爪语道,“亲爱的女王,我像一个孝顺的子嗣般来到这里,希望与我的父母和平共处。”

  “他真是这么说的?”拉芙娜悄声问肩头的幼崽。

  “哎,我还会瞎编不成?”

  木女王答了几句,行脚马上继续翻译,声音和女王说人话时一样。“和平共处。我很怀疑,剜刀。恐怕你只是想争取喘息机会,好东山再起,再次对我们大施屠戮。”

  “我的确希望东山再起,这是实话。但我已经变了,那个‘谨小慎微’的教师已经让我变得……柔和了些。这是你无法做到的,父母。”

  “什么?”行脚设法充分传达出了女王既吃惊又受伤害的语气。

  “木女王,这个问题你从来没有想过吗?你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共生体中最聪明的人,也许还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共生体。而且,你一手打造的共生体大多也都聪明绝伦。难道你没有想过你的作品中最杰出的那个吗?你赋予了它最大的才华,不顾血亲繁殖的禁忌,而且[这个词我译不出意思①],最后,你得到了……我。如此奇异,如此不同凡响,让你自己在上个世纪深受其害。”

  “我、我反省过这个错误,从那以后,我做得好多了。”

  “你是说维恩戴西欧斯?[这一句真够伤人的,瞧女王的脸色。]没关系,没关系,维恩戴西欧斯可能是另一类型的错误。我想说的是,造就我的人是你。过去,我认为这是你的天才杰作,但现在……我没那么肯定了。我想修正你的工作,希望与你和平相处。”一只头指指拉芙娜,另一只指着停放纵横二号的秘岛方向。“宇宙中还存在别的事物,我们的天才应该联合起来,用在那些方面。”

  “又是过去那一套傲慢自大的老生常谈。过去我不信,为什么现在要相信你呢?”

  “现在的我是可以信赖的。我帮助你们救出了孩子,飞船也是我一手救下的。”

  【①行脚的话。并非本书译者。】

  “不过是投机行为。你一直是这个世上最会看风使舵的人。”

  剜刀两侧的头向内一摆[相当于你们人类的耸肩],“目前形势你居上风,父母,但我在北方还保存着力量。和谈吧,否则今后几十年里你会疲于奔命,四处开战。

  “我想,你是不会趁现在的机会伤害我的。你已经许诺保证我的安全,既不伤害我的组件,也不伤害我的组合。你的灵魂中根深蒂固的一点就是,你厌恶出尔反尔。”

  木女王组合中的后排成员低低伏下身体,第一排的小家伙向剜刀疾走几步。“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剜刀。你能改变,难道我就不能?”

  一瞬间,剜刀的组件个个僵直不动。接着,他的一部分缓缓站起身,慢慢向木女王走近几步。会面地点两侧手持十字弩的警卫端平武器,瞄准他。剜刀在女王前面六七米处停下脚步。他的头摇来摇去,全部注视着女王。最后,响起一个拿不定主意的声音,几乎有些不安:“是的,木女王,你同样可以改变,毕竟这么多世纪了……你放弃你的自我了?这些新成员是……”

  “不全是我的,你猜得没错。”不知为什么,行脚在拉芙娜耳边轻声笑了。

  “哦,这样……”剜刀退回刚才待的地方,“我还是希望和平。”

  “[木女王的样子有点吃惊]你也变了,我听得出来。你有多少是真正的剜刀?”

  长时间停顿。“两个。”

  “……很好。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以和平共处。”

  地图铺开。木女王要求对方指明剜刀主力潜伏的地点。她要求解除这些部队的武装,每支部队派遣数名己方共生体监督,用反光镜和女王保持联系。剜刀应交出无线电斗篷,自身也置于女王监控之下。秘岛与飞船山割让给女王。两人划出新边界,讨论女王如何在剜刀保有的领地内实施监控。

  南方的天空中,太阳运行到了正午位置。谷地的农民早就不嚷嚷了。保持着全神戒备的只有女王手持十字弩的警卫。最后,剜刀从他那一侧的地图前后退一步,“好的,好的,你的人大可以监视我做的一切。不会再有什么……让人非常不舒服的实验了。我将成为一个以温和手段收集知识的人,[这话是不是讽刺?]像你一样。”

  木女王的头上下起伏,动作协调一致,像水波荡漾。“也许让你做任何实验都是风险,但有两腿人站在我这一边,这个险我还冒得起。”

  坐着的剜刀再次站起身,将残废成员扶上小车。他转身道:“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亲爱的木女王。一件小事。铁先生想破坏杰弗里的飞船时,我杀了他两只组件。[说得更准确点,把它们砸了个稀巴烂。现在咱们总算知道剜刀是怎么受伤的了。]剩下的成员在你手里吗?”

  “是的。”拉芙娜见过铁先生的残体。她和约翰娜见过大部分伤员,希望改装纵横二号上的医疗系统,使之适用于爪族人。但看铁先生那次,两人心里既好奇,又有点报仇雪恨的快意: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啊,都是那个家伙一手造成的。铁先生的残体倒不太需要急救,几处血肉模糊的牙印(约翰娜猜测是它自己弄伤的),一条腿扭了。但它己经成了个可怜虫,几乎让人有点不寒而栗。缩在笼子角落里,胆战心惊,不住哆嗦,脑袋拼命转来转去。每过一阵子,这东西的几张嘴便会猛烈开合,要不就是某只成员想跳出围栏,但总是刚刚起步便颓然蹶倒。三位一体无法形成相当于人的智力,但这一个还能说话。一看见拉芙娜和约翰娜,三双眼睛顿时睁得溜圆,连眼白都露出来了。它开始呱啦呱啦说起萨姆诺什克语来,只能勉强听懂。听它说话真是一场噩梦,威胁夹杂着哀求,“别割,别割!”可怜的约翰娜禁不住哭了起来。过去一年里,她一直对眼前这几个成员所属的组合恨之入骨,但——“他们也是牺牲品。三体真、真惨。但没有谁愿意替它补全,重新成为一个整体。”

  “这个,”剜刀继续道,“我希望这几个能交给我,我——”

  “绝无可能!那一个的头脑几乎跟你一样聪明,只不过有点疯狂,所以才会被击败。我不会让你把他重新组合起来。”

  剜刀聚到一起,所有眼睛都注视着木女王,他的声音很轻。“求你了,女王。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只要满足我这个要求,”一指地图,“其他一切我都可以让步。”

  “[喔唷]。”端着十字弩的警卫引满待发,女王的一部分绕过地图,和剜刀站得极近,他们的思想声肯定已经撞车了。女王几只头聚拢,一致逼视着对方。“如果是小事一桩,为什么还甘愿放弃一切?”

  剜刀来回疾走,成员们彼此怒目相视。拉芙娜还是第一次见到爪族人的这个姿势。“这是我的事!我是说……小铁是我最杰出的成品。从某些方面说,我为他感到骄傲。但是……我对他有责任。你对维恩戴西欧斯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维恩戴西欧斯我自有安排。”回答得很勉强。“[跟你说吧,维恩戴西欧斯还是个整体,没被拆散。我担心女王当时跟他谈判时许诺得太多,现在没什么办法收拾他了。]”

  “过去我伤害了小铁,我想补偿他。我的意思你一定明白。”

  “我明白。铁先生我看过,我也知道你的方法:刀子、恐吓、痛苦。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再玩这一套!”

  拉芙娜觉得自己听到了从远处、从下面的山谷传来的隐隐的乐声,一种奇异的和声。但这不是音乐,而是剜刀的回答。行脚翻译中已经没有半点嘲讽的语气。“不用刀子,不再剔割。我还保留着剜刀的名字,是为了方便其他人称呼我。其实,我已经不是他了。最终,大家会明白……赢得这个组合的是泰娜瑟克特。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木女王,我乞求你。”

  两个共生体彼此对视,长达十秒钟。拉芙娜的视线从一个组合转到另一个组合,竭力分辨他们的表情。没有一个人开口,连耳边的行脚都不再唠叨,猜测剜刀说的究竟是实话还是另一个新的谎言,他会不会真的成了一个新人。

  木女王作出最后决定:“好吧,我把它交给你。”

  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在飞行!行脚自己记得几百年的事,加上他这个自我还没有成形之前的那另外一个浪游者(他的事行脚记不清了,模模糊糊的,只能称为传说),近千年历史啊。这种事谁听说过!他简直幸福得快爆炸了,化为一缕云烟,一首欢快的歌。这么做的话肯定会进一步激怒他的乘客。飞得这么忽上忽下,大家本来已经够不高兴的了,幸好都以为他初学乍练,还没掌握技巧。

  行脚踏上云端,翱翔其间,又穿云而出,偶尔与风雨共舞。一生之中,他曾经多少次仰望浮云,猜测它们的深度——现在他却置身其中,飞翔在白云和阳光构成的宏伟建筑中,探索其中的幽明。

  云层间隙中可以望见下面的西海,一直伸向天际。根据太阳和飞行器上的仪表,他知道自己已接近赤道,到了木女王的领地西南八千公里之外。这里有不少岛屿,纵横二号从太空拍摄的照片上是这么显示的,行脚自己也记得是这样。但他上次在这里的探险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在自己现有成员的一生中,他还能再一次来到赤道。

  他掉头北行,不,北飞!

  纵横二号的着陆舱真是奇妙啊,完全不像战场上空初见时那么古怪。他们还没能编制出让它实现自动飞行的程序,也许永远编制不出。但还能通过这个小飞行器上的电子元件控制它那些了不起的飞行部件。反重力垫需要不断调节,船舱前部分散排放着一圈控制面板。这种设计便于树族操纵,还有爪族。有了太空人的帮助,加上纵横二号里的说明书,行脚只花了几天时间便掌握了驾驶它的窍门。关键是分配注意力,同时处理多项任务。学习过程是一段幸福时光,还有点吓人。有一次一项设置出错,飞行器险些失控,一个劲儿朝上冲,怎么都停不下来。但到头来,这台机器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像他的嘴巴和爪子的延伸部分。

  自从他们从紫色的高空降入云端,在云朵间起伏,拉芙娜越来越难受了。又一次让人胃部痉挛的颠簸剧降,她实在受不了了。“要不然咱们还是先着陆?也许应该以后再飞,”啊?“——等你完全掌握之后。”

  “好的,好的,这个……气流锋面马上就过了。”他降到云层下,向东划了一个几十公里的弧形。这里气象条件好得多,前往他们的目的地本来就该从这边飞。这回学了乖,他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能为了好玩上下乱飞了。至少返航时不能这样。

  他的第二位乘客开口了,两小时飞行中的第二次。“我喜欢这样。”绿茎道。行脚觉得她的语音合成声有意思极了,大多数时间平平板板,一拔高音就变了调子。“就像……就像在浪涛中起伏,感到你的枝条在海水里漂荡。”

  行脚费尽心思想多了解了解这位车行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她是惟一的外星人,而且比两腿人更加难以理解。她多数时间都好像在梦游,除了反复发生的事,其他的她一概记不住。拉芙娜告诉他,这是因为她的小车太原始。行脚完全相信她的话。他还记得绿茎的伴侣在烈火中那次猛冲,他那辆小车真了不得呀。天上的群星间,还有许许多多生命形式,比两腿人更加奇特——行脚不由得浮想联翩,脑瓜子都想疼了。

  天边出现了一道深色的环形,它之后还有另一道。“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让你享受真正的海浪了。”

  拉芙娜:“那些岛就是?”

  行脚查了查显示在屏幕上的地图,同时抬头望望太阳。这个动作其实大可不必。“对,没错。”西海宽达一万两千公里,赤道地区环礁和岛链星罗棋布。这一组群岛独处一隅,离它最近的岛民居住在两千公里之外。

  他们飞到最近的海岛上空,行脚绕着它飞了一圈。茂密的蕨类植物紧紧抓住珊瑚礁,他看了惊叹不已。正值落潮,植物骨骼似的根部暴露在外。这里见不到一块稍稍平整点的地方,于是他向下一个海岛飞去。这个岛稍大些,环礁内部一圈芳草萋萋的平地。行脚驾着飞行器在平地上轻飘飘着陆——一点能感觉出来的震动都没有。

  拉芙娜·伯格森多怀疑地盯着他。喔,喔。“嗯,有点进步,是吧?”他尴尬地说。

  一个小小的无人荒岛,被茫无际涯的大海包围着。过去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身为海岛王国原住民的是他那个死去的成员罗姆。只有残存的记忆,但眼前的一切对得上号:高挂空中的太阳,让人陶醉的潮润的空气,热气从脚爪下的土地直往上冒。天堂啊。仍然保留在他之中的罗姆的意识尤为欣喜,流浪在外的岁月仿佛消逝无踪,一部分他终于回家了。

  他们帮助绿茎下了飞行器,来到地面。拉芙娜说她的小车是件效率低下的仿制品,那些崭新的车轮是临时凑合拼成的。就算这样,行脚还是大为钦佩。四只低压轮胎的车轴各自独立,无需拉芙娜或他的帮助,车手自己就能滚上珊瑚礁高处,只有到了植物最厚密、遍布根茎的顶点,才需要他和拉芙娜搭把手,抬一抬,拉一拉。

  然后,他们来到海岛另一面,大海就在眼前。

  行脚一部分奔向前去,既是为了找一条容易下去的路,也为靠近大海,嗅一嗅海水和海藻的咸味。潮水已经大部分退却,海滩上留下无数水洼,有的只有石头缝里积的一点水。三个他从一个水洼跑到另一个水洼,打量着里面的东西。第一次来到海岛时,他觉得这些东西真是世上最奇异的生物,有带壳的,还有朝各个方向伸出触手的,色彩各异。还有的既是动物又是植物,如果被冲进内陆无法退回海里,干脆就变成热带的蕨类植物。

  “你想选哪儿?”他问车手,“要是现在一直朝前走,走进海水,涨潮时肯定会淹在一米深的水下。”

  车手没有回答,但她的所有枝条全部弯折过来,伸向大海,车轮有的打滑,有的转来转去,好像有点协调不起来。“咱们带她靠近些。”过了一会儿,拉芙娜道。

  他们走下一片相对而言还算平坦的珊瑚礁,到处是只有几厘米深的窟窿、水沟。“我向前游一会儿,找个好地方。”行脚说。全体组件向珊瑚与水面交界处奔去——游泳这种事非全体成员一起动手才行。哈哈,几乎没几个大陆共生体能一边游泳、一边想问题。大陆人大多认为下水会让人发疯。行脚现在明白,原因其实很简单,声音在水里的传播速度和在空气中不一样。震膜全没在水里,肯定和罩上无线电斗篷差不多,需要坚强的意志,勤加练习。有些人就是学不会。但岛民向来是水中健儿,他们喜欢在水里沉思冥想。拉芙娜甚至以为这些共生体是从鲸鱼进化来的!

  行脚来到珊瑚礁边,向下望去。突然间,海浪好像变得不那么友好了。他马上就会知道,罗姆和他自己的记忆中有关戏水的部分是不是真的过得硬。他脱下衣服。

  一下子全跳下去,最好一下子全跳下去。他鼓起勇气,笨拙地一头扎进大海。头脑一阵混乱,几个头在水里钻进钻出。全都埋进去。他脚爪乱舞,所有脑袋埋进水里。每隔几秒钟,一只鼻子便探出水面。我能游!六个他甩开乌贼的纠缠,分头滑出那些绿色的触手。到处是哗啦啦的水声,像一个熟睡的巨大的共生体,不断发出组合内部交流的思想声。

  过了几分钟,他发现了一块挺不错的平地,全是沙,还可以避开波涛最凶狠的拍打。他叭嗒叭嗒划着水,随着海浪向珊瑚礁游去——险些在礁石上撞折腿。全体同时出水是不可能的,只能一个个单干。“喂,这边来!”他向绿茎和拉芙娜喊道。两人踏着白色沙石走过来,他则坐下舔着被礁石擦破的皮毛。“找到个好地方,比那儿的浪小多了。”他朝下面喷波吐沫的海面挥挥手。

  绿茎向水边滚近些,又迟疑着停下了。她的枝条沿着起伏的海滩摆动着。是不是需要帮忙?行脚正想走过去,却见拉芙娜在车手旁坐下,斜靠着车轮。行脚来到她们身边,三人静静地坐了片刻,人类望着大海,车手望着哪里他说不大清楚,他自己则望着四面八方……一派祥和宁静,就连隆隆潮涌和海浪声也破坏不了这里的寂静……或许寂静正是大海的声音造成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放慢了,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每只组件的皮毛上都沾着一层海水晒干后留下的盐粉。舔舔毛,修饰修饰,味道还不错,可……哎呀,干拉拉的盐舔得太多了。这也是过去留下的记忆片断,早就知道这滋味不好受。绿茎的枝叶轻轻横过他头顶,太细、太窄,遮不了多少阳光,只能算一种安慰。

  他们坐了很久,久得行脚的几只鼻子上晒出了水泡,连深色皮肤的拉芙娜都晒伤了。

  车手轻轻哼唱起来,良久,哼唱变成语言:“这片大海很好,岛也很好。正是我需要的,坐下来,待一阵子,恢复本来的生活步伐。”

  拉芙娜说:“多长时间?我们会想你的。”不是客气话,人人都会想念她。虽说迷迷糊糊,绿茎仍旧是纵横二号首屈一指的专家,在处理残存的自动化系统方面没人比得上她。

  “按你们的标准,恐怕很长,几十年……”她凝视着(?①)波涛,过了几分钟才重新开口。“我真恨不得马上下去。哈,哈,这种情绪挺像人类的……拉芙娜,你知道,我的记忆体现在很混乱。我和蓝荚在一起两百年了,有的时候,他有点小气,招人烦。但他是个最了不起的商人。我们享受过许多美好时光。至于勇气,最后那一刻,连你们都能看出来。”

  拉芙娜点点头。

  “这一次旅途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最可怕的大秘密。我想,它深深刺伤了他,和最后那场……火一样。你保护了我们,谢谢你。现在我希望能好好想一想,让海浪和时间拍打我的记忆,理出个头绪。有了这两者,连这辆落后的慢车也能把记忆体整理清楚。说不定我会整理出一份记录,把咱们这次冒险记下来。”

  她摸摸行脚的两只脑袋,“还有一件事,行脚阁下,你们把属于你们的这片大海交给我……但你们应当知道,蓝荚和我怀孕了,我身上带着许多我俩共同的种子。让我留在这里,许多年后,这里便会出现许多新的车手。请不要认为我想欺骗你们,我只是希望有蓝荚的孩子,看见他们,我会想起他。我们的种族十分温和,遍布千万个世界,从来不是坏邻居……只有一个坏处,但那件事在这里不会发生。这个秘密,拉芙娜会告诉你的。”

  【①树族凝视的方向外人判断不清。】

  最后发现,绿茎对范找的那片可以避开风浪的大海完全不感兴趣:那么多好地段,她想要的居然是那片风急浪高、澎湃汹涌的地方。几个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觅路走下那片险恶海滩,又过了半小时,才将车手和慢车稳稳当当浸进海水里。这个险地方,行脚连下去游一番的念头都没敢起。到处是陡峭的珊瑚礁石,深色底子上一块块滑溜溜的暗绿,边缘如剃刀般锋利。礁石重重叠叠,一争雄长,互不相让。只要在这个绞肉机待五分钟,恐怕他行脚便再也没力气爬出来了。真奇怪,这里的海水中竟然有这么多绿色,海草和蜉蝣将海水变成了不透明的翡翠般的一块。

  拉芙娜站得稍远,正好在潮头处。但多数时间里她依然站得很稳,挺立在喷着白沫的浪潮里,帮助车行树越过礁石。一翻过珊瑚礁,小车砰地砸进水里,稳稳停在人类身旁。

  拉芙娜仰头望着行脚,比了个“OK”的手势。接着蹲下身,帮绿茎调整小车的位置。浪花溅在两人身上,挡住了她们的身影,行脚只能看见绿茎伸在空中的枝条。浪头退了下去,只见车手位置靠下的枝条轻轻搭在人类的后背,还能听到语音合成器的嗡嗡声。周围太嘈杂,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人类直起身,在齐腰的水中朝礁石上的行脚涉来。行脚的组件一只只串起来,爪子伸向下面的拉芙娜。她爬上长着滑溜溜绿苔的珊瑚礁。

  拉芙娜一瘸一拐向热带植物中走去,行脚跟在她身后。两人来到一块遮阴处,她坐下来,倚着一根粗壮的蕨根。拉芙娜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跟那天的约翰娜一样狼狈。

  “你还好吧?”

  “还行。”她伸手拢拢披散的头发,看看他,笑了起来。“咱们俩看上去一副丢盔卸甲的伤兵样。”

  嗯,还真是这样。待会儿他得找个淡水洼好好洗洗。他互相看看,又看看环礁下安顿绿茎的地方。拉芙娜也在向下看,没理会自己身上的一道道伤痕。

  “她怎么会喜欢那个地方?”行脚真搞不懂,“想想,一个个浪头,被那样砸来砸去,谁受得了?”

  拉芙娜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眼睛仍望着下面的海浪,嘴里说:“宇宙中有各种各样的奇事,行脚。有些最诡异的你还没读到呢,还是不看那些的好。浪头打上海滩处,那是块奇妙的地方,存在落差,那就是能量,许多生物可以利用这种能量,像植物利用阳光一样。阳光、海浪,加上浮游生物……不过我们还应该多观察一会儿,看绿茎的情况如何。”每次潮头落下,他们便能望见绿茎的枝叶。行脚过去知道,那些枝条没多大力气,现在他才明白,它们一定非常坚韧。“她很好,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那个没用的慢车撑不了多久。可怜的绿茎,最后很可能连一点自动化系统都剩不下……她和她的孩子们,都成了最低级的止树。”

  拉芙娜转过身来,看着共生体,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悲喜交集?“你知道绿茎所说的那个秘密吗?”

  “木女王把你对她说的事告诉我了。”

  “木女王竟然允许绿茎来这里,我真高兴,也非常吃惊。为了这种事,中世纪的想法——对不起,绝大多数种族的想法——是宁愿杀人,也不肯冒丝毫危险。”

  “要真是这样,你为什么告诉女王?”小车可能被异化的事。

  “这里毕竟是你们的世界。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角色,独自把秘密藏在心里,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我这么做事先取得了绿茎的同意。万一女王拒绝她的要求,她也可以进入纵横二号的冬眠箱。”也许永世长眠,永远没有苏醒的机会。“但女王没有拒绝。不知为什么,但她理解我所说的一切:有可能异化的是过去那种真正的小车,但绿茎的小车已经毁了,她只有慢车。十年之后,这里的海岸将出现数以百计新一代车手,但没有征得当地人的同意,他们不会离开这个群岛,向外开拓。危险很小,越来越小……但木女王愿意冒这个险,还是很出乎我意料。”

  行脚在拉芙娜周围坐下,只有一双眼睛继续望着海浪中出没的绿茎枝叶。最好向她解释解释。他一只头向拉芙娜偏了偏,“你说得对,拉芙娜,我们仍然是中世纪的人——不过正在飞速发展。我们敬佩蓝荚在大火中所表现的勇气。这种勇气理应得到酬答。至于说风险,我们中世纪蛮子早就见惯不经了。危险大得足以弥漫宇宙?又怎么样?对我们来说,再大的风险也大不过我们自己世上的风险。我们是些可怜的蛮子呀,每天都跟危险打交道。”

  “去你的。”她被他的利嘴逗乐了。

  行脚也咯咯咯笑起来,脑袋上下点动。他说的是实话,但不是全部实话,甚至没有提到最重要的部分。他想起自己和女王决定怎么答复绿茎的那一天。木女王起初很害怕,面临历史长达数十亿年的大邪恶,治理国家者当然应该心存惕惧。这样一种事物,连让它进入冷冻箱都是大风险。按……中世纪……的做法,他们应当先答应下来,过几天再悄悄摸回去,干掉绿茎。

  行脚坐在女王身旁,只有伴侣才能坐在这么近的距离,再近一分就会混淆思想了。“可你对维恩戴西欧斯十分宽宏大量。”当时他这么说。杀害写写画画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完整无缺,几乎没受到任何惩罚。

  木女王的头在空中啪地一甩。行脚知道,女王不得已才饶了维恩戴西欧斯,一提起便恨恨不已。“……对。而这些车行树呢,我们看到的只有勇气和尊严。我不会伤害绿茎,但我很害怕。留下她,这是一个我们子子孙孙都必须面对的巨大风险。”

  行脚大笑起来,也许是他浪游者的疯劲儿在作怪吧,但——“我的女王,我们应该想得到。大风险才有大收获。我喜欢跟人类在一起,喜欢接触另一个生物、同时保持自己的理智。”他向前一探身,拱了拱离她最近的木女王,然后迅速后退到能让头脑保持清醒的距离外,“就算没有带来飞船、数据机,他们仍然能让我们的世界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注意到没有……他们掌握的知识,我们学习起来是多么轻松自如、得心应手。即使现在,拉芙娜好像还没明白我们学得是多么快,即使现在,她仍然不明白我们对数据机的研究是多么彻底。还有,我的女王,他们的飞船很容易掌握。我不是说自己弄明白了飞船背后的原理,星星上的人也没有多少能彻底弄清。但那些设备,虽然有不少损坏了,但还是稍加学习就能掌握。我想,恐怕拉芙娜永远不可能飞得像我一样好。”

  “唔,因为你能同时控制所有操纵杆和面板。”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觉得,我们爪族的头脑比人类更灵活。等到我们造出更多无线电斗篷,造出自己的飞行器,那时的情景,你想像得出来吗?”

  木女王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忧伤:“你又在做梦了,行脚。这里是爬行界,反重力垫过几年就会用坏。不管到时候我们能造出什么,都比你现在摆弄的机器差得远。”

  “那又怎么样?看看人类的历史吧。尼乔拉只用了不到两百年时间便摆脱蒙昧,重新掌握了空间飞行技术。当时他们只能依靠考古学家的发现,而我们掌握的资料比他们的考古学家全面得多。我们和人类可以结成最佳组合,他们向我们敞开了大门,向我们展示了无限的可能性。”一个世纪,造出爪族自己的空间飞船,也许再过一个世纪,造出亚光速星际飞船。总有一天,他们可以飞出爬行界。不知到了超限界后,爪族共生体能不能拥有超过八位成员。

  木女王的幼崽站起来,绕着其他组件走来走去。女王被吸引住了:“看来你跟铁先生的想法有某种相通之处:我们爪族是个很特别的种族,注定要在飞跃界大显身手?有意思,却有一点缺陷:和上界的其他种族相比,人类处于什么地位?上界生物中我们只知道人类,而且只有这几个人。这个问题数据机无法全面回答。”

  “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女王,所以绿茎才极其重要。我们需要与其他种族接触的经验,不仅仅是人类。车手一族显然在宇宙中分布极广,见多识广。我们需要和他们对话,了解他们,看他们是不是跟两腿人一样有意思、有用!即使危险比现在想的大十倍,我仍然希望能够满足绿茎的心愿。”

  “……你说得对。前景很美妙,但要将这些前景变为现实,我们必须知道更多东西。应该冒冒险。”她停止踱步,所有眼睛转向行脚,显得有点吃惊。突然间,她笑起来。

  “怎么?”

  “笑咱们从前想过的一件事,亲爱的行脚。现在我才明白,咱们当初的设想真的实现了。你变得更聪明、更有条理了。以后,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民族前途的规划者。”

  “但仍然怀着浪游者的灵魂。”

  “一点不错……还有我,我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瞻前顾后、以策万全了。总有一天,我们会飞升到群星之间,拜访星星上的人。”幼崽们晃动身体,欢天喜地敬了个礼,“现在我也有点浪游者的成分了。”

  她趴下身子,向他爬来。清醒的意识渐渐化为一团甜蜜的爱的渴望。行脚只记得她的最后一句话:“咱们真是碰上了天大的机遇:我已经老了,又被环境所迫,重新开始,再作新人。而你,正是我们这时最需要的人。”

  行脚的思绪回到现在,转回拉芙娜身上。人类向他微笑着。她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头:“你们呀,可真是中世纪的家伙。”

  他们在树荫下坐了几个小时,看着潮头涨起。已经是下午了,太阳的位置却只相当于木城的正午。这里最奇怪的就是光线和太阳的运动。太阳那么高,落下去时那么陡,不像北极的下午,太阳只是缓缓斜过天际。有黄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快忘光了。

  潮水已经涨上来了,从绿茎所在的地方深入内陆三十多码。随着太阳西沉,天边升起一弯新月。潮水不会再涨了。拉芙娜站起身来,手搭凉棚望望西沉的落日。“咱们该动身了。”

  “她不会有事吧?你觉得呢?”

  拉芙娜点点头:“如果水里有什么毒物、凶猛的鱼类,这么长时间,绿茎也该发现了。再说,她还有武器。”

  人类和爪族人取路向环礁上走去,把高高的蕨类植物抛在身后。行脚一双眼睛注视着背后的大海。潮水淹没了绿茎,但泡沫般的浪花中还时时见得到她的枝叶。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绿茎正处在两个浪头之间。相对平缓的潮水被她最长的两根枝条激起一星水花,枝条尖梢轻轻摇摆着。

  夏季缓缓离开了秘岛所在的地区。时有阵雨,森林再也没有发生火灾。虽然有战争、干旱的侵扰,但还能收割一季庄稼。每一天,太阳都在群山后隐得更深。现在这里也有黄昏了。再过几个星期,午夜时分便会出现真正的夜晚。已经能看见星星了。

  事情多得数不清,但夏季的最后一晚,拉芙娜还是带着孩子们来到飞船山城堡外的原野看星星。

  这里没有城市的烟雾,近地空间也没有工厂卫星。仰望星空,除了北面一抹淡淡的红色外,视野无遮无阻。也许那是偶然出现的黄昏的微光,也许是极光。四个人在开始结霜的地苔上坐下,遥望四周。拉芙娜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没有一丝烟气,清清冷冷,预示着冬天的来临。

  “雪会深到你的肩膀,拉芙娜。”杰弗里一想起这个便兴奋不已,“你准喜欢。”昏暗中,他的小脸只能见到白白的一团,仰面朝天,东张西望。

  “有时候天气挺糟。”约翰娜·奥尔森多说。今晚大家出来她倒是没反对,但拉芙娜知道,她其实更想留在秘岛,操心明天要做的工作。

  杰弗里发现她有点坐不住——不对,说话的是阿姆迪。两个小鬼总喜欢假扮另一个,这个毛病看来是改不了啦。“别担心工作的事儿,约翰娜,我们会帮你的。”

  大家一时谁都没有开口。拉芙娜看着山下。天色太暗,六百米外的山下已经看不清了,更别说远处的峡湾和更远处的岛屿。只凭城墙上的火把才能辨别出城堡的方位。过去铁先生的内城现在成了木女王的治下,还能正常运行的冷冻箱都在那里。一百五十一个沉睡的孩子,斯特劳姆逃亡飞船最后的幸存者。约翰娜认为绝大多数都能复活,越早解冻,机会便越大。女王对这件事十分热心。秘岛城堡的很大一部分正在按人类的需求紧急装修。秘岛的位置很好,虽说挡不住冬天的大雪,至少不会受到风暴袭击。孩子们复活之后在那里生活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拉芙娜十分疼爱杰弗里、约翰娜和阿姆迪,但再来一百五十一个孩子,她能带好吗?看来木女王对人类没什么猜忌之心,她计划成立一所学校,在那里,爪族向人类学习,人类孩子们也可以了解这个世界……看着杰弗里和阿姆迪,拉芙娜开始看出未来的轮廓。这两个比她认识的所有孩子更加亲密,可能也更加能干。不仅仅是幼崽的数学天份,两人合在一起,在各个方面都非常能干。

  人类和爪族非常合得来,经验丰富的木女王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拉芙娜喜欢女王,更喜欢行脚。但她也知道,到头来,最大的受益者将是爪族。聪慧的木女王明白自己种族的弱点。爪族有记载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一万多年以前。这么悠久的历史,但他们的文明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总是到了相当于现在的水平便止步不前。这是一个智力高度发达的种族,却有一个压倒其他一切优势的致命弱点:他们无法既保持智力,又与他人紧密合作。他们的成就是由一个个单独共生体取得的,先天条件迫使他们成为一个个封闭的个体,成就达到一定限度后便再也无法提高。行脚、斯库鲁皮罗还有其他人是多么急于接触人类啊,这种急迫之心便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从长远上看,我们能够让爪族走出这个死胡同。

  阿姆迪和杰弗里正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小共生体的一个成员远远跑开,几乎到了保持意识的极限距离。几个星期以来,拉芙娜明白这种顽皮胡闹才是真正的阿姆迪,起初的迟钝只是受了铁先生那件事的刺激。真……不对劲儿,像铁先生这么一个魔鬼,却有人这么爱戴他。但是,这种爱却又是多么神奇。

  杰弗里喊道:“你能四下里看,看到了一定得告诉我。”寂静。过了一会儿,又响起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杰弗里的声音,“那儿!”

  “你们俩玩什么呢?”姐姐温和地问。

  “看流星。”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说,“我朝四面看,等流星来的时候——那儿!又是一颗——提醒杰弗里。”

  拉芙娜什么都没看见,只见男孩按照朋友的指点飞快地转来转去。

  “绝了,绝了。”传来杰弗里的声音,“高度大概四十公里,速度——”两个声音嘀咕起来,听不清楚。虽说组合有几个各自独立的视野,但他们是怎么判断流星高度的?

  拉芙娜重新在一丛丛地苔之间坐下。当地人替她做了一件非常不错的皮大衣,几乎觉不出地上的凉意。头上就是星星。该好好想想了,明天还有无数事情等着她,趁这时先静一静。带着一百五十多个孩子的童子军辅导员……我还以为自个儿是资料库管理员哩。

  在老家时她便十分喜爱夜空,一眼可以望尽斯坚德拉凯的其他行星、其他世界。故乡就在星空中:一念及此,夜晚的寒气仿佛成了无尽寒冬的一部分,蚀入肺腑,缠绕不去。父母、林恩,直到三年前,他们还是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别想了。星空中的某处是她最后的同胞,基耶特·斯文森多,台罗勒,格利姆弗雷勒。她认识他们只有几个小时,但他们是斯坚德拉凯人啊——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拯救了多少人。他们会活下去的。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舰队中有许多装备着冲压发动机的飞船,他们会找到适于他们的世界,不是在这里,而是战场附近的某处。

  拉芙娜头向后一仰,漫无目标地搜索着天空。会在哪儿?也许甚至不在这里的地平线之上。从这个世界上望去,碟形银河的光芒几乎正好被挡住了。探索它的真实形状和位置没有什么意义,大字宙已经收缩为近处闪出辉光的星群,一串串,一簇簇,仿佛凝固在天幕上闪着微光的珍珠。但就在南方地平线偏下的地方,有两团云雾般的星光。麦哲伦星云。骤然间,地理知识复苏了。头上的苍穹不是完全陌生的。阿丽亚娜舰队的位置一定在——

  “不、不知能不能从这儿看到我们斯特劳姆。”约翰娜道。一年多以来,她一直扮演着成年人的角色,到了明天,她又会恢复这一角色,持续终生。但是现在,她的声音中充满孩子气的渴望。

  “说不定行,说不定行。”是阿姆迪。小共生体聚拢自己的成员,友好地拱着人类,暖烘烘地挺舒服,“瞧,我一直在读数据机里这方面的事儿,寻思从咱们这儿看应该是在哪个方向。”两只鼻子冲着天,形成黑乎乎的剪影,像一位人类的雄辩家朝天挥舞手臂。“最亮的都是附近的星星,不能作为定位参照。”他指着一两处星云,声称它们和他在数据机上看到的资料对得上号。阿姆迪早就注意到了麦行伦星云,推想出来的也比拉芙娜多得多。“也就是说,斯特劳姆文明圈过去是在——”过去是在!小家伙,你可真会说话。“飞跃上界,很接近碟状银河。所以说,瞧见那一大片星星吗?”鼻子指指点点,“我们管那一片叫大方块。从左上角再往外飞六千光年,咱们就到了斯特劳姆。”

  杰弗里跪起身,一声不出望着那个方向。过了一会儿,道:“那么远,咱们能看到吗?”

  “看不到斯特劳姆星系的星星,但离斯特劳姆四十光年的地方有一颗蓝巨星——”

  “对呀。”约翰娜轻声道,“斯托里斯。亮极了,晚上都能看见它旁边的阴影。”

  “嗯,那个角上亮度第四的星星就是。看见没有,几颗星都快连成一线了。我能看见,你们肯定也能。”

  很长时间,约翰娜和杰弗里一言不发,凝视着那方星空。拉芙娜嘴唇绷得紧紧的,心里愤怒不已。这些都是好孩子,历经劫难,他们的父母为了阻止魔头英勇奋斗,带着能够摧毁瘟疫的东西逃了出来。但是……飞跃界中数以百万计的种族都曾经试图探索超限界,想与魔鬼做交易,由此被摧毁的种族也数以百万计。可斯特劳姆人偏偏不汲取教训,硬要钻进超限界,唤醉某种能够一举摧毁银河的邪恶事物。

  “你觉得那上面还有人活着吗?”杰弗里问道,“是不是只剩下咱们了?”

  他的姐姐伸手楼住他:“也许有,也许斯特劳姆文明圈已经……但宇宙的其他部分——你看——它们还在。”轻轻的笑声,“爸爸和妈妈,拉芙娜和范,他们挡住了瘟疫。”她的手向天上一挥,“他们挽救了大部分宇宙。”

  “是啊。”拉芙娜道,“我们还活着,安全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再来。”虽说这是个渺茫的安慰,但也许是真的。飞船的界区探测器还能正常工作。当然,只依靠一个探测点,无法精确探知界区地理情况。但她还是从中发现,他们目前深陷于最近形成的新的爬行界,这是范的复仇造成的后果。更重要的是,纵横二号没有发现界区密度发生丝毫变化,几个月以来的波动已成过去。这个稳定的新局面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座大山,只有岁月才能侵蚀它,改变它。

  沿银河方向偏移五十度是一片无法辨认的空间。她没有指给孩子们看,但那里的情况跟他们关系更密切,距离也更近。仅仅三十光年之外,便是瘟疫舰队。陷在琥珀里的飞蝇。在范发动巨涌之前,以飞跃底层的跃迁速率,只需几十个小时便能赶到.但现在……如果那些战舰装备着冲压发动机,他们可以在五十年内越过这段距离。但阿丽亚娜舰队作出了自己的牺牲,听从了范的天人裂体的安排。虽然他们自己不知道,但瘟疫舰队确实被粉碎了。那支舰队里没有剩下一艘可以穿行爬行界的飞船——每秒数千公里的亚光速飞船。在这里,他们再也无能为力了,不可能一挥魔杖便完成创造、带来毁灭。瘟疫的舰队终将抵达爪族世界,在……几千年之后。留给他们的时间足够了。

  拉芙娜靠在阿姆迪肩头,他舒舒服服地在她颈下蜷成一堆。最近两个月里,这窝幼崽长大了不少,铁先生以前显然一直在给他服用某种阻碍生长发育的药物。她的视线迷失在黑暗的星空中,望着遥不可及的各个界区。界区分界线现在在哪儿?范的复仇真是太可怕了。也许应该说是老头子的复仇?不,远远不止。老头子只是瘟疫最近一次复活的牺牲品,不过是一名助产的护士。真正的反制瘟疫者一定和瘟疫本身一样古老,它的威力甚至远在天人们之上。

  但是,不管它是什么,巨涌带来的后果远不止于复仇。拉芙娜研究过飞船探测得来的界区密度数据。只能作个大致估算,她认为他们目前陷在新形成的爬行界一千到二万光年深处。巨涌将爬行界推到了什么高度,恐怕只有天人们才说得清……说不定有些天人都被它摧毁了。许多原始文明都有对于行星毁灭的恐惧,而这一次更是比行星毁灭的规模高了许多个数量级,达到了银河级。银河的一大块被爬行界一口吞没了,一个下午的事。陷在琥珀里的飞蝇远不止瘟疫舰队。为什么?这片苍穹覆盖的一切地区——除了麦哲伦星云和更远的远方——完全被埋葬在爬行界的坟墓中。也许有不少幸存者,但陷在群星间的飞船有多少?千百万艘?多少个自动化系统崩溃,多少依靠它们生活的人就此丧生?宇宙中一片死寂。从许多方面说,这次复仇带来的灾难比瘟疫更加可怕。

  还有瘟疫,它怎么样了?不是追逐纵横二号的舰队,而是瘟疫本身。它是飞跃上界、超限界的事物,远在他们所见的天空之上。范的复仇真能打倒它吗?肯定会的。否则这一切牺牲全成了无意义的浪费。如此凶猛的巨涌,将爬行界上推了数千光年,推过飞跃底层和中界,冲过上界的无数伟大文明……直抵超限界。难怪它如此急于阻挡我们。被爬行界淹没的天人已经不再是天人了,甚至不能存活。只要、只要、只要范的巨涌能推到如此高的高度。

  这些事,我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了。

  密级:零

  接收方:

  语言路径:奥普迪马语

  发自:理性调查组织

  主题:探测信号

  
ID 蜂王浆
全集完
ID 蜂王浆
这多么好的科幻文 怎么没人爱看呢
ID 蜂王浆
看到我快完蛋了
慢慢看 不要着急 我还有好的呢
ID 蜂王浆
这么好的小说,再次推荐大家看看
ID 蜂王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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