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凯-岗 于 2010-1-18 16:52 编辑
长篇小说连载《野人纪》
十八、城邦战士的神圣任务
身为城邦战士,完成有关部门下达的任务很重要,是获得晋级的重要手续。任务下达的方式很奇怪:每天都有人往瓦鲁达的信箱里扔树皮卷轴,上面写着需要完成的任务内容,时间要求。但瓦鲁达从来没有见过送信的人,门外、路上也从来没有发现过陌生人的足迹。瓦鲁达绞尽了脑汁也想不明白这些卷轴任务是如何送到他信箱里来的。如果他的后世从事过地下工作,或者看过《潜伏》、《暗算》之类的电视连续剧,就根本就不用去想。但很显然他不是。这并不影响他很好地贯彻执行这些任务,因为这是一个城邦战士的职责所在,神圣而光荣。
有关部门下达的任务有难有易,原则上根据战士的级别和特长来定,比如瓦鲁达,最常接到的任务都是捕杀一些野兽,由于他级别太低,这些捕杀任务就都只是锻炼性质的,不像那些高级别的战士,能受到真正的考验。前龙披战士瓦鲁维曾经给孙子瓦鲁达很得意地讲过,他在晋升龙披战士前接到的一次任务,就是被派去解救一批被霸王龙圈禁的同胞。那只霸王龙闯进艾卡城墙下的人口密集区,捣毁了无数家园,俘虏了十几个野人,有关部门上曾派出三批战士前去捕杀,全都有去无回。瓦鲁维孤身前往,追踪多日,终于发现那只霸王龙躲在一个大山洞里孵化恐龙蛋,遂奋勇杀敌,最终击毙了这只血债累累的霸王龙,救出了被关在山洞等待成为小恐龙食物的同胞们。那时候瓦鲁达年纪还小,不了解霸王龙在孵蛋的时候是半睡眠状态,瓦鲁维在这时候屠龙简直是乘人之危,胜之不武。但不管手段如何,结果是最重要的,瓦鲁维因立此大功而晋升龙披战士,对瓦鲁达的启发就是:什么时候他也能接到这种任务就好了,既能立下旷世奇功,又能碰到霸王龙孵蛋——说明他已经知道爷爷的辉煌含有运气成份,毕竟已经长大了。
但在最初那段日子,瓦鲁达接到的都是一些小任务,比如抓一只河马,捕一头犀牛,弄几只野兔等等,似乎都是打野味的工作,让他怀疑自己的劳动是在给有关部门改善生活。后来证明瓦鲁达想错了,有关部门并没有用这些河马犀牛野兔开宴会,而是都分给了城里的老人和妇女,瓦鲁达觉得自己的猜疑很龌龊,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深刻的自我批评,然后出门继续打野味。有关部门大概觉得瓦鲁达执行任务的态度和效率都很不错,就加派了许多任务给他,内容也有了变化,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抓河马捕犀牛,提高到捕猎剑龙、剑齿虎、翼龙、鳄鱼等猛兽的层次,有时也叫他进城参加一切集体活动,比如卫生大扫除,参加大阅兵。有一次让他进城到路边站着,他站了八个钟头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完成之后去领报酬的时候,才知道叫他站马路是维持交通秩序,这份报酬领得有点心虚,毕竟他什么都没做。还有一次,他接到的任务是到城门口鼓掌,一边拍着手掌一边大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而且是连续不断地喊,把嗓子都喊哑了,回家后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他到底欢迎了谁。这是有问题的,欢迎是必须发自内心,也必须是自觉的,在欢迎什么人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说不定会欢迎到自己讨厌的人,甚至是仇人,这样会导致任务执行起来不够真诚,影响完成的质量。想到这一点,瓦鲁达就睡不着觉,连夜把自己的想法写成意见,递给有关部门。此后一连好多天他都没有再接到新的任务,这是很严重的后果,没有任务就等于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报酬,那样不但很难升迁,甚至很难生存。可是瓦鲁达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先是以为信箱坏了,修了三次,把木质的信箱升级石质的再升级为皮质的,还是没有任何信息。后来又怀疑是道路不通,导致送信人到达不了这里,于是带着“牟牟”把周围方圆百里以内的道路都修整了一遍,差点全都修成高速公路,新任务依旧不见下达。无奈之下,瓦鲁达只好进城去找乌干先生。乌干先生是艾卡城邦负责训练战士的导师,大概总教头的意思,这个人据说武艺高强,神勇无敌,但是脾气不好。战士们每个月都要到训练场找乌干先生接受一次训练,同时也是一次考核,乌干先生会在考核簿上写下评语。这每月一次的考评对战士很重要,谁也不想让乌干先生写下恶评,所以都很怕他。瓦鲁达找他是因为自己在城里只有这么一个熟人,而且此人似乎与有关部门有着某种联系,至于他脾气好不好,瓦鲁达一时也管不了了。乌干先生听完瓦鲁达陈述的情况,也没搞明白为什么他会接不到任务,就说他会去有关部门了解一下。
自从瓦鲁达到了艾卡城邦,有一个名词就经常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这个名词叫做 “有关部门”。瓦鲁达从来就没见过有关部门里的任何人,唯一的直观认识就是信箱里不停出现的树皮卷轴,那上面有任务指示,但这些指示出自哪里,是出于哪一个人或者哪一群人,瓦鲁达并不知道。但也无所谓,因为不管有关部门是什么,他都要遵照有关部门的指示去认真工作,遵照有关部门的指导去努力生活,那是他活着的动力。根据这一点,瓦鲁达以为有关部门就是一种能源,就像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一定有某种能源在驱动,但却看不见。这样一来,瓦鲁达对有关部门的认识就提高到形而上的境界,思想水平有所提高,但还不够。后来瓦鲁达又想,有关部门兴许是一种命运,大至一生的轨迹,小至每一次的任务,都是命运,每个人都有其命运,每个部落也都有其命运,命运看似无常,有如他接到的任务每天都不同,却又有方向指引,就如他那龙披战士的目标,所以有关部门就是摆脱不掉的命运——这已经属于意识形态层面了,但却入了封建迷信的陷阱。再后来,瓦鲁达又以为有关部门就是神经病——在他连续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任务之后,比如要他供应翼龙的龙卵,那玩艺儿对治疗不孕不育者有奇效;又比如要他采集剑龙的棒槌骨,那东西除了长相类似男人某种器官在某种状态时的样子,别无一用,让人怀疑下达任务的是否是找不到人帮忙的雌性野人。这种揣测的依据若有若无,说明瓦鲁达的政治思想水平又下降了,没办法,人的思想境界总是会时高时低,有所起伏的,何况那段时期他正在失恋,这种精神状态揭示了神经病的可能是他而非有关部门。后来瓦鲁达还曾经以为有关部门根本就不存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子虚乌有的概念,这说明他活该失恋。总之,瓦鲁达始终都没搞明白什么是有关部门,却始终遵照有关部门的指示认真工作,遵照有关部门的指导努力生活。我写到这里,也没搞明白有关部门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一定存在。
乌干先生听完瓦鲁达的陈述后,说他会去有关部门了解一下,回来后,恶狠狠地瞪了瓦鲁达一眼,说:“你回去吧。”这说明有关部门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可是瓦鲁达回到家中,打开信箱,发现自己已经接到了最新任务:写检讨。这又说明有关部门起了重要作用。
可是瓦鲁达不知道要检讨什么。
想了三天三夜,瓦鲁达还是没想出自己做错过什么,因为此前每一项任务完成后他都领到了报酬,证明那些任务他都没有做错,不知这检讨从何做起,但是他又不能给有关部门写信,请示需要检讨什么,因为在岗前培训的时候,导师已经明确讲过,战士的职责就是执行,而不是质疑。瓦鲁达不是个擅长动脑筋的人,卷轴上“写检讨”三字,简直就像谜语——提醒了瓦鲁达,或许有关部门交给他的任务就是猜谜。
最后是“牟牟”把这个谜语猜了出来,它见瓦鲁达抓耳挠腮,把脑汁搅了个翻江倒海,就过来问是怎么回事。瓦鲁达如实相告,并不指望这只大青牛能帮得上忙,不料“牟牟”很不屑地翘起鼻子,哼了一声,说:“这谜语好简单单哟,写检讨嘛,就是写‘检讨’呀”——“牟牟”的意思是,让瓦鲁达写上“检讨”二字交差。
一个大难题就这么迎刃而解,有关部门很快就发来了新的任务指示,让瓦鲁达制作一件重盔甲,表明一切回复自然。只是瓦鲁达最终还是没搞明白有关部门要这“检讨”二字干什么。这事让瓦鲁达明白了一个道理,复杂问题要简单解决。要是他早意识到这一点,就不会让依果带走遗憾,让他自己多了半夜数星星的无聊举动。不过话说回来,野人时代的星星和月亮远比现在亮得多,挂在天上就像在眼前,伸手可及,看久了会以为自己就在天上,随手摘一颗星星,当花生米吃了,当然也可以以为那是巧克力,吃进嘴里的东西和你脑子里反映出的味道可以是两码事。就像瓦鲁达看的是星星,脑子里出现的其实是依果。有时候依果也会出现在月亮上,不著一物,正在喂兔子。假如根据这个情况推断依果的后世便是嫦娥,也有一定的道理。
其实瓦鲁达完全可以收拾行装,带上他的灵兽“牟牟”,一起前往拉格城邦看望依果。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原因不详,非但别人不详,连瓦鲁达自己也不详,后来他企图为自己当初的不作为找一些理由,可是又想到,任何理由都已经改变不了现状,更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就是依果与亚特突飞猛进的关系,他唯一能做的,是改变未来。想通了这一点,他就不再找理由了。
不过,当真要找理由还是有的,自从瓦鲁达上交了“检讨”二字之后,有关部门立即恢复了给他派任务的程序,信箱收到的树皮卷轴倍增,内容大有改变,大部分都是要求瓦鲁达制作兵器盔甲的任务。做这些任务有比较高的报酬,省却了拿到集市上出售的麻烦,因此瓦鲁达很喜欢这样的任务,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其中,一个字:忙。
每次瓦鲁达接到一份制作武器的任务,就要先进城向有关部门领取原材料,这时候有关部门就是一片空地,有一圈栏杆,里面堆放着石、英、晶、木、藤、骨、皮、毛、筋、牙等等材料,根据任务所需,每次堆放的材料有所不同,但肯定足够生产,不够剩余——这是为了避免把材料倒卖赚钱,或者用石料盖了房子,拿皮毛做了衣裳。瓦鲁达把材料堆到“牟牟”的背上,捆好,带回寨子,开始生产,产品可能是盔、甲、罩、披、肩盖、臀锅一类的护具,也可能是刀、枪、剑、戟、矛、棍、棒、杵、叉、耙、鞭、斧、扒、拐、杖、网、棰、钩、镰、钺、镗、钩、槊等等攻击性兵器,也可能是盾、牌之类的防御性武器。有时候树皮卷轴里也不写得很准确,但会列明具体用途,比如:木棍为柄,带枪头,带钩,能捅死人,能钩断腿。瓦鲁达就会知道说的是不久前他才发明的那种钩镰枪,只是不知道有关部门上怎么会知道钩镰枪。做好以后,把产品带进城,这时候有关部门就是一间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等瓦鲁达把武器都放进去之后,房子就成了一间兵器库。然后瓦鲁达就可以去领报酬,这时候有关部门就是一扇窗口,开得很高,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窗台,搬梯子则需要搬两副,两副梯子不好固定,容易摔下来,所以瓦鲁达从来就不打算把脑袋探进窗户里看个究竟,他只需要把自己的牛皮护腿解下来,绑到窗户外垂下一条绳子上,牛皮护腿就会被拉上去,一直被扯进窗户里面。牛皮护腿上面绣着瓦鲁达的名字,证明窗户下面站着的就是牛奔战士瓦鲁达,然后窗户里面会突然抛出一个口袋,直直砸下来,里面装着瓦鲁达完成这次任务的报酬。这些钱有时候会很沉,砸到地上能砸出一个坑——难怪窗户会如此之高,其实是地面被砸出许多坑,长年累月地砸,把地面砸矮了。没有经验的领薪者,很容易就这样被钱砸死。瓦鲁达很有经验,把牛皮护腿绑到绳子上就赶紧找个角落躲起来——窗户里扔出的钱一向没准头。可是“牟牟”没有经验,它跑到窗户底下等着替主人收钱,以为这是它分内之事,然后一个口袋呼啸着从天而降,重重砸在牛脖子上。亏得“牟牟”皮粗肉厚,没有被砸断脖子,但也疼了两天,从那以后一直就说钱不是好东西。这话要在文人嘴里说出来是泛酸,在武夫嘴里说出是风骨,但经一头牛说出来,就是真理。
有一次,瓦鲁达为有关部门制作一把重骨棰,领到的材料是一堆剑龙与猛犸骨头,其中有一副剑龙骨头没有处理妥当,腿骨和胫骨尚未分开,膝关节的筋肉还紧粘在一起,扯也扯不开,估计这只剑龙生前得了关节炎,而且挺严重。瓦鲁达回家后把这副骨头用药水浸泡,晾干以后,发现骨头粘连得更加紧密,挥舞着砸在石头上,居然把石头砸裂而骨头依然完好无损,于是他便放弃了这副骨头,换了自家的材料;把任务完成后,重新把那副骨头做了加工,做成一件由两根骨头构成的,两骨连接处活动自如能随意扭转任何角度的,挥起来能砸破脑壳的,不知名的新式武器。现在我们当然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双截棍,但那时候它确实不知其名,所以瓦鲁达给它起了个新名,叫做双截骨。这次瓦鲁达没有拿去集市出售,而是为它做了一个木箱子,像棺材一样,装了起来,放到床底下。从木箱子的精细雕工看得出来,这是个礼盒,说明他打算用来送人。他在木箱子上雕了花,花是植物的生殖系统,如果一个男生向另一个男生赠送一套植物生殖系统,将会换来决斗的邀请,瓦鲁达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所以这件礼物是送给女性的,最大的可能是依果,但瓦鲁达自己还不确定,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依果,也不知道在见到依果之前,这个礼物是否已经送走了。如前所说,野人一向以结果为重,在没有结果之前,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
瓦鲁达在为有关部门完成制造兵器的任务同时,附加性质地也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兵器,比如一条龙尾长鞭,是用似鸟龙的尾巴骨一节一节地串起来,打在身上能破皮撕肉,他把这条鞭子送给了沃玛。沃玛是最早来探访他的女同学,以前他俩有过互相帮忙的事,现在自然也该彼此伸出援手。由于这里是私人场所,不像以前在凯岗那样属于公共场合,沃玛显得轻松,基本上不穿衣服——让“牟牟”很看不惯,估计这头野牛的后世是程朱门下弟子。其实沃玛的裸体很漂亮,虽然有点胖,但显得健康,在视觉方面,“牟牟”也没觉得什么,它只是看不惯瓦鲁达老是伸手去摸人家,还看不惯沃玛也去摸瓦鲁达,就像当年我的系领导看不惯我们和女生搂抱着跳舞一样,看来“牟牟”的后世也可能是他。
沃玛给瓦鲁达带了很多消息,雅娜城被野兽袭击了,牺牲了好几百人;布古卢又当父亲了,不过孩子他妈不是他老婆;亚特已经是虎腰战士了,依果也升了鳄尾巫师,当年大家最看好的瓦鲁达还只是牛奔战士,很不合理——最后这句不是消息,是评论,甚至是挑拨。但瓦鲁达毫不为意,他沉浸在他制造兵器的事业中,把他的产品逐一展示给沃玛。有一把扇形大刀,用猛犸象的扇骨做的,沃玛看了觉得很有趣,却使不动,那玩艺儿足有半间房子那么大,抡起来能把猛犸砍成两截,但要是握不稳刀柄,大刀就会变成扇子,照着猛犸扇过去,能把自己吹跑。所以沃玛不喜欢。还有一种暗器,用翼龙尖细的牙做的,装在一根翔兽的腿骨里,可以藏于袖口下,或者夹在胳肢窝,偷偷把翼龙牙刺发射出去。瓦鲁达试验的时候扣扳机的时机没掌握好,稍稍提前了一点点,翼龙牙刺全射在自己脚背上,那几天只好坐在“牟牟”的背上,驼着继续工作。沃玛觉得使暗器太龌龊,也不喜欢。瓦鲁达又拿出一副耙,其实是一剑齿虎的上腭,把虎牙磨尖了,装在木柄上,一耙下去能把剑齿虎的后背耙开,露出脊梁骨,再补一耙就能把剑齿虎的骨架拆了。沃玛觉得这种兵器太残暴,也不喜欢。最后瓦鲁达取出了龙尾长鞭,是用三只翼龙的尾巴骨节串接的,沃玛一见就爱上了,说这东西手感很好,粗细很合适,挥起来很有感觉。瓦鲁达于是就把龙尾长鞭送给了她。为了表达谢意,沃玛提议要帮他的忙,这已经是当天第四次了,不包括瓦鲁达帮她忙的那几次——性质虽然不同,动作其实是一样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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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帆
作家、编剧
曾创作小说:《棋盘园主义》、《不共戴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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