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野人纪》
二十四、龙骨荒原的鳅人部落
牟牟醒过来时,发现周围的东西都在移动,主要是那些粗大的恐龙骨头,除此以外也没别的景物,它怀疑自己被吞进了恐龙的肚子,正在从咽喉往肚子里送,但想想也不对,那种情况下见到的应该是肠子,周围也不该有火把的光,于是就明白过来了,自己可能是在往厨房里送。它见过瓦鲁达在厨房杀鸡,还见过瓦鲁达在火堆上烤全羊,于是它非常希望这里的主人不喜欢吃烤全牛,炖牛肉汤还好受些,起码下锅之前已经死过去了,不会疼痛。可以相信的是,牟牟此时一点都不惊慌,也不害怕。面对死亡,动物比人类坦然得多。有所比较的是,前面也在移动中的瓦鲁达就很担心,很不想这么快就死,希望死前能见依果或者瓦夏一面,把有关杀手的事情告诉她们,这是因为刚才在泥壳里思考人生重大意义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杀手暗杀的对象都是当日曾经目睹无花果开花的人,温诺、吐波和他自己都是,因此他担心下一个被暗杀的目标可能是依果,也可能是瓦夏。面对死亡,野人比比现代文明人坦然得多,瓦鲁达忧虑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亲人的生命。
瓦鲁达与牟牟是被人抬着移动的,都是面朝天。牟牟之前一直晕着,没看到来抬它的人,瓦鲁达看见了,是几个皮肤黑如炭,身材如泥鳅的,却明明白白是人的人。他想起爷爷瓦鲁维曾经告诉过他,南方有一片大沼泽,叫做龙骨荒原,没有森林树木,没有大片的干地,到处都是陷阱般的沼泽,隐藏着无数的鳄鱼,那里还聚居着一个神秘部落,叫做鳅人部落,这个部落里的人长手长腿,皮肤滑不溜湫,在泥沼水草下如履平地,能御鳄而行,有人说他们是野人与鳄鱼杂交的后代,但这只是传说,而且是在龙骨荒原吃过大亏的人说出来的,有造谣污蔑之嫌。眼下看见这些黑皮瘦长之人,周围又都是些巨大的恐龙遗骨,瓦鲁达便明白自己被科娅带进
瓦鲁达与牟牟被抬进了一个大厅,这个厅的高度要比宽度长,直立着四只食草龙的完整骨架,这四只恐龙互相拥抱在一起,至死不倒,直到皮肉腐烂消失,骨骼化为石,支撑出这个巨大空间。在四只龙头下,大厅的正中间,一堆小龙骨砌出一个半人高的台子,上面铺着鳄鱼皮,台阶上趴着一只完整的鳄鱼,冲着瓦鲁达张牙咧嘴,但显然是个标本。鳄鱼的大尾巴踩在一个人的脚下,这个人也皮黑如炭,身长如鳅,是个壮年汉子,头上戴着一个鳄鱼头,身上披着一整件鳄鱼皮,手上拄着一根石杖,杖头上镶嵌着两只鳄鱼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瓦鲁达。看样子,这应该就是鳅人部落的卡曼族长。
卡曼族长看上去并没有恶意,也没有表现出善意,让人把把瓦鲁达与牟牟连身上的泥壳一起抬上来,面对他的宝座,开始盘问,这种盘问方式显然比有关部门要亲切得多,起码是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因此瓦鲁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快就进入了主题。
卡曼族长问:“是你看见了无花果开花?”
瓦鲁达点头说:“是的。”
卡曼族长问:“看到无花果开花的有几个人?”
瓦鲁达回答:“十个。”
卡曼族长说:“现在剩下九个是吧?如果把你杀了,就剩下八个。”
瓦鲁达说:“不对,现在剩下八个,如果把我杀了,就剩下七个。”
卡曼族长并不知道温诺被杀的事情,那事发生在凯岗城内,又因为是被大风吹死的,属于很寻常的事故,没有成为特大新闻。瓦鲁达于是把温挪被杀的经过重新描绘了一遍,他并不擅长讲故事,讲得不太生动,忽略了不少细节,起码是没有详尽说明当时的天气状况,因此卡曼族长与其他听故事的人都不相信温诺是被大风刮死的,而是另一桩暗杀事件。
卡曼族长大声说:“我明白了,如果你们十个人死掉九个,那剩下的最后一个,就是野人王。”
卡曼族长的声音很大,在这个几乎密封的大厅里完全不是太必要。
这事其实分析起来挺简单,江湖上传闻,野人王将出自目睹无花果开花的十人当中,这话瓦鲁达自己从来不当真,但显然有人当真,并且企图使用不太光明的手段,谋取野人王之位,因此派遣杀手,暗杀这十个人,或者九个人——如果这位阴谋者正是这十人当中的一位的话。这是很简单的减法,在算术很不发达也不普及的野人时代,不是很多人能算得出来的,包括瓦鲁达。卡曼族长帮他算出这道减法题之后,问他作何打算。瓦鲁达回答说,不知道。
瓦鲁达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科娅为什么把他带入龙骨荒原,那是因为科娅与卡曼族长是老朋友,曾经为他们造过五根石柱,最大的一根就立在龙骨坡前。最近库玛城邦的有关部门发来文件,要求各部落拆除一切圆柱状雕塑、双馒头状雕塑,整饬风化,以迎接新野人王时代的到来。龙骨荒原虽地属库玛界域,鳅人部落却从不依托库玛城庇护,因此卡曼族长根本不予理睬,理都不理,至于要求人们路过石柱都要闭上眼睛不去看,停留观赏超过三分钟就要抓去坐牢的条令,更是一纸空文。有关部门曾经对此深入调查,怀疑龙骨荒原的圆柱状石头雕塑的原形来自卡曼族长,此人恐有裸露癖之嫌疑,且正值壮年,酷爱与年轻女野人互帮互助,因此在此人有生之年,拆除圆柱状雕塑、双馒头状雕塑的法令恐难在龙骨荒原实施云云,然后也就不了了之。
瓦鲁达还不知道,在他与卡曼族长说话的时候,科娅就藏在卡曼族长的后面,一截粗大的龙趾骨后面,卡曼族长问瓦鲁达的内容,本是她自己想问的,但她觉得自己是暗杀人家的杀手,该发问是人家而不是她自己,加上她又不愿意在瓦鲁达面前显得很无知,才拜托卡曼族长问一问,到底瓦鲁达为什么会遭到暗杀——作为杀手,不知道被杀的对象为什么被杀,实在是很不应该的事情。这个答案其实挺清楚,但既不是瓦鲁达想明白的,也不是卡曼族长问出来的,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明白了,一切都与野人王的传闻有关。
瓦鲁达说话时,胸腔在泥壳牢房里产生了振鸣,在从其他窍孔散出,有如一台大功率低音炮,显得声音低沉威武,而这个龙骨化石筑成的大厅从结构和材料上都不折不扣是一座音效奇佳的音乐厅,如果瓦鲁达此时引吭高歌,只须采用流行歌手那种有气无力的唱法,厅内的人就能听到帕瓦罗蒂的效果。鳅人长年生活在寂静且雾气障目的荒泽,听觉特别灵敏,说话声音也特别小,瓦鲁达这样肆无忌惮地展示其磁性厚实男低音,是很不谦虚的表现,让大家都觉得脑袋有点震荡,也不知道是否出于这个原因,卡曼吩咐手下人把瓦鲁达胸部以上的泥壳敲掉,等于切断了低音炮音响的电源,这时候瓦鲁达的声音才不那么让人脑震荡。泥壳虽然被敲掉一部分,它依旧是牢房,只是稍多了越狱的机会和可能,但越狱这种行为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进行的,因此瓦鲁达依旧很老实地待在牢房里。
卡曼族长对野人王的传说其实不太感兴趣,在敲掉泥壳之后,他就一直盯着瓦鲁达的绿头皮,根据科娅的描述,这个绿油油的头皮几乎就是一顶钢盔,能抵挡AK47的子弹。卡曼族长还注意到瓦鲁达那一身古怪的披挂,他问瓦鲁达手上那十只钩爪是何质量,那一身藤甲如何缝制得如此合体,那双鞋子为何鞋底如此之厚,等等。瓦鲁达听出卡曼族长对他身上东西的兴趣,想想自己在人家这里作客,应该送点礼物才对,于是决定把紫藤甲送给卡曼族长。但这个选择显然无法兑现,那副紫藤甲的大半部分被关在泥壳牢房里,要脱下来必须把泥壳全部敲掉,导致卡曼族长觉得瓦鲁达的慷慨是别有用心,好在瓦鲁达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并找到了替代方案,换了那对五爪擒龙手套送给卡曼族长。卡曼把手套戴上,在一根龙骨柱子上挥手一划,划出了五道又深又窄的爪痕。卡曼顿时兴奋无比,问瓦鲁达是否能帮他们多造点这样的手套。瓦鲁达说:“我家里还有几十副呢,你派人去拿好了,就是好多都没装上龙爪,我那里恐爪龙不多。”
鳅人浑身滑如泥鳅,双手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基本上很难握住东西,使用的武器通常是草根缠结的绳子,绳上绑块石头,另一端绑在手腕上,这样能使武器不至于脱手,但遇到对方力气大的,很容易就连绳带人一起拉了过去,捆绑起来连绳子都省了。鳅人族受此制约,始终未能出龙骨荒原一步,只能依仗泥沼屏障而求自保,卡曼族长是个有魄力的领导,他一戴上五爪擒龙手套就感觉到这件东西对鳅人族的意义,而瓦鲁达毫不犹豫的承诺,让他开始喜欢这个太过正经的年轻人。
可是,卡曼族长也很喜欢科娅,这个丫头既漂亮又可爱,雕石的手艺高超,作品栩栩如生,特别是石柱的头部,鼓胀蓬勃,虎虎生风,卡曼打算再请她创作八根这样的柱子,分布于龙骨荒原八方,以昭显鳅人不容忽视之存在。
于是,卡曼族长把科娅请了出来,与瓦鲁达一起面对面协商,企图调节一个刺客与一个被刺杀对象的关系。
理论上说,科娅接受了行刺瓦鲁达的任务,就必须完成,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放弃任务,就是自己死翘了,因此对于科娅来说,要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杀了瓦鲁达,二是杀了自己。相比而言,她更愿意选择前者。而对于瓦鲁达来说,首先他要避免自己被杀,必须找到杀手,先下手为强,其次他要追查温诺、吐波被杀的真相,第三他要避免瓦夏、依果被暗杀,所以必须抓到凶手,为死者报仇,为生者消灾。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就显得完全不可调和,让充当和事佬的卡曼族长束手无策,于是私下向科娅提议说:“要不,等他把手套做完了再说?
科娅说:“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于是卡曼吩咐手下,把瓦鲁达抬起来,抬出了龙骨厅,扔进了沼泽里。几分钟后,再把瓦鲁达捞出来,他身上重新粘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这层泥浆两个钟头之后就会变干,干得无比坚韧牢固,但在干透之前,卡曼族长用手指在瓦鲁达的眼睛、鼻子、耳朵等部位抠了洞孔。这说明瓦鲁达被判处了七天以上有期徒刑,剥夺一切权利,终身不得上诉。
这时候瓦鲁达才想起来,刚才光顾着回答卡曼的问题,忘记了申请上一趟厕所。
野人时代一诺远远不止千金,基本上是一诺一命。科娅收了钱,允诺杀人,就必须把人杀了,否则就得把自己杀了,小女孩子都比较惜命,所以科娅只能在别人的生命上打主意,即使现在她挺后悔接下这桩生意。说到做到是野人的做人原则,如果食言,基本上可以自己羞惭至死,他的父母会抢先自尽,兄弟姐妹会上吊,如果育有子女,能走路的一定上山跳崖,没有自杀能力的会找人帮忙把他扔到海里,好在那时候人类没搞DNA鉴定,除了生育链环环相扣的母系,别的亲属概难鉴定。如果这种做人原则在今天生效的话,估计地球上只能剩下一个人活着,倒不是这个人道德有多么高尚,而是他根本无法对任何人承诺,也就不存在食言一说了。就是因为这种铁的法则,卡蔓族长虽然有点喜欢瓦鲁达,并且很需要瓦鲁达为他提供龙爪手套之类的军备物资,却因为对科娅有承诺,必须把瓦鲁达关起来。科娅因为对委托她行刺的人有承诺,因此必须拿瓦鲁达的生命来兑现。
晚上,科娅偷偷潜入龙骨大厅,摸索着走到囚禁瓦鲁达的房间。其实那算不上个房间,是一系列大厅小厅中的一个。这里之所以叫龙骨荒原,是因为曾经有一支恐龙军团在这里全军覆没,尸体堆成了这里惟一的一个山坡,皮肉腐烂,与风吹来的泥灰混合,结成一层硬厚外壳,里面却是空的,只剩下那些庞大恐龙的骨架,交错堆积,构成一个巨大的空间。这里是鳅人部落的圣地,部落酋长的议事之所。里面的空间没有任何人工间隔,包括囚禁犯人的小厅也是四通八达,只要熟悉方位,很容易就摸索得到。科娅没走什么弯路就找到了那两个人形泥壳,看见四只眼珠子正憋得通红地瞪着她。这一下,暗杀变成了明火执仗的刺杀。
科娅蹲在瓦鲁达跟前,敲敲他脑袋上的泥壳说:“在你死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第一,我是职业杀手,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没办法,我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要用这种卑鄙手段对付你,这不关我的事;第二呢,我不知道是谁想要你命,我真的不知道,雇佣我的是个商人,他也是给别人做经纪的;第三呢,我必须告诉你,我真的很讨厌你,你穿衣服很没品位,长得又不好看,鼻子太大,嘴唇太厚,耳朵太大,皮肤太黑,我找不到任何不杀你的理由,所以你一定要死。”
科娅又说:“我签的合同是暗杀,本来不该让你瞧见的,所以我得给你蒙上眼睛,砍你的脖子,你就装不知道,配合点,我下手很快的。”
科娅说最后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的温柔,好像在哄孩子睡觉,令瓦鲁达很感动,于是照她的吩咐,假装不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自觉闭上了眼睛,也不等她来蒙。其实当时黑灯瞎火的,蒙不蒙眼睛也没有区别。不过瓦鲁达转念一想,为什么她要砍脖子,自己就要配合呢?便又睁开了眼睛,想请她给个理由先。这种爱讲道理的习性就这么救了瓦鲁达一命,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是科娅的斧头从空中划过,落向他脖子的那一瞬间,出于本能,瓦鲁达狠命急速一躲,却忘了自己身在泥壳里,把整个泥壳晃到了一边,科娅的斧头便砍歪了,把泥壳斜着劈开,像鸡蛋破壳那样,一个人滚了出来。
当科娅举起斧头的同时,一旁瞪着眼珠子的牟牟出于对主人的忠诚,开始思考该把瓦鲁达安葬在什么地方,瓦家寨当然是首选,但这里路途遥远,泥沼难行,还是就地安葬为妥。至于主人死后自己的前途,牟牟也少不了多想想,获得自由的灵兽就是回复为野兽,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当然是找一头小母牛,互相帮忙,传宗接代,如果能找好几头小母牛就更好,那就能建立自己的牛群,当上家长,开疆辟土,扩大势力,如果能当上野牛王,哈哈,小母牛就更多了……
牟牟还在浮想联翩的时候,瓦鲁达已经挣脱了破裂的泥壳,闪电一样奔出了囚室。握着斧头柄发愣的科娅搞不懂这是什么原故,随即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然后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牟牟我脑子反应没那么快,以为主人已经逃跑,觉得这人很不够义气,这显然是误解,人在那种体内充盈的状态下,神志多半都接近错乱,什么义气道德之类的概念完全被挤出体外,没有存在空间,抛弃任何人几分钟不算什么。果不其然,三分钟后瓦鲁达就奔回来,一脸舒畅,道德义气也回到了体内,手举乌青木大锤,向科娅的脑袋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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